“如今这世道,要一个人活着,很难,但要一个人死,宛若吹灰。”
“为何?”
“权高可以压死人。”
“叔父,若此人比你权势更高呢?”
“弄死一个人,还不简单吗?人如蚍蜉,亦是蝼蚁。动点脑子,只要死了,就够了。”
……
端明见谢玿覆满寒霜的脸上露出的深思熟虑的表情,知谢玿在想什么,一咬牙,竟跪下来,求谢玿放过天玑,并道:
“爷已对夫人动心,何必?”
端明心里清楚,自他在暗室看到供台时,便知王玢在谢玿心中无人能敌。供君香火,朝夕相伴,此情如此,无人能摧。
端明虽气天玑背叛谢玿,却真心不希望夫人出事,并将希望寄托在天玑身上,希望天玑的爱可以挽回他的主子,予他欢愉。
谢玿神思一顿,看着端明道:
“这不一样。”
喜欢是浅尝辄止,爱是静水流深。
“命运弄人,叫我负了她。”
“仇人未诛,事业未竟,山河不安,民生不定,若此身死,此心抱憾。我只有一个选择。”
谢玿想了想,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不是万全之策。
“端明,你可喜欢夫人?”
“整个府里,没有不喜欢夫人的。”
端明老实回答。
“若你将她带离此地,隐于偏僻之城,安乐一世,富贵一生,可护她周全,你可愿?”
端明动容,谢玿则强调:
“只能是你,我只信你。”
端明沉默了,谢玿了然,亦不会强求。
谢玿起身,道:
“走吧,我们去接夫人。”
俩人一出房门,便见了庭中的天玑,谢玿一愣,端明适时退到谢玿身后。
天玑红着眼道:
“原来你们之间,如此不堪,原来你爱的,从来是他,你不该如此。”
谢玿道:
“没有什么不可以,如你所见,我爱他,生死如一。”
天玑抓狂:
“他是奸臣,你是贤相,你们不为陛下所容,更不为天下所容!”
“这本是一个秘密,瞒着陛下,瞒着皇宫的秘密,不过你现在知晓了,于你而言便无所谓了。我还可以告诉你,他不是奸臣,我不是贤相,是你们杀了他。”
天玑细品了一番这句话的意思,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恨我们?”
“如何不恨呢?”
“你想复仇?”
“如何不想呢?”
天玑从谢玿平静的眼中读懂了什么,她突然疯狂道:
“我若将此事上报陛下,你只有死路一条!谢玿,你该知道陛下有多恨王玢,你们狼狈为奸,狼子野心,陛下不会放过你!”
若平时有人这般威胁谢玿,他只会觉得好笑,可如今他却笑不出来。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天玑,叹道:
“殿下,您还是这般天真。”
“我说了,我非贤相,您知晓了我的秘密,我岂会放过你?”
谢玿命端明拿下天玑,将其囚于西院一角,下令公主抱恙,他奉皇命亲自侍疾,下人无令一律不得进入主屋。
平素谢府之人便对谢玿言听计从,故未尝多疑,听令行事,只在内心为公主祈祷。
天玑初被关起来,拍打着房门,质问道:
“你打算困我一辈子吗?”
外头守着的端明闻声低头,心生难过。
不,公主,没有一辈子了。
天玑被关了一天一夜,闹了一天一夜,早已没了动静。
谢玿对外宣称公主感染风寒,玉体抱恙,特意请陛下遣御医来替公主诊治。道是怕传染,便隔着红帐,御医三指搭上丝帕,感受“公主”的脉象,的确是久病亏空,不治之症。
御医叹了口气,开了副方子,嘱咐静养,多注意公主的情绪。
谢玿谢过御医,亲自将人送出府,转身回到书房内,他仍有些犹豫。
“爷,弑君之事,一旦泄露,便是死罪!”端明仍不放弃劝阻谢玿。
“横竖都是死,我又有何虑?”谢玿反问。
“既无所虑,为什么一定要……一定要……”端明说不出口。
谢玿沉默了。
端明哀声道:
“爷,您鬓角新添几根白发,您在意,不是吗?”
“那又如何,我本就不是什么善人。”
如今的他,倒是心慈手软了许多。
“去寻一个与公主身量差不多的口技者,速度。”
“……是。”
御医回了宫,帝的赏赐便如流水一般下来。
果然如谢玿所料,帝亲自来看望“天玑”,好一场父女相惜的戏。帝痛心疾首,他从御医那知晓了天玑时日无多,本就身子骨弱,一场风寒,如今却也挺不过去了。
谢玿面露哀伤,帝看了看他,并未怪罪,世上有很多人无法控制的事,生老病死,人各有数。
毕竟料谁也没有想到,谢玿竟真敢做出弑君此等诛九族的事情。
是时候了。
谢玿端了一碗黑色的药汁,推开门,阳光争先恐后地闯进来。天玑披着长发,坐在床榻之下,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她抬起头,看着来人,他面容有些憔悴,眼里布满血丝,神情却很平静,叫天玑捉摸不透。
当天玑的目光落在谢玿手上时,她身子颤了颤,悲怆地看向谢玿,瞬间红了眼,声音低哑地问道:
“你要杀我?”
谢玿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忍,他静静地看着天玑,看着从前灵动活泼的姑娘,如今只剩苍白的面若,和盛满痛苦的眼。
她以为,谢玿至少是舍不得的,看来她猜错了。
天玑蓦地尖叫,便要挣扎着站起,一旁的端明立刻上前,将她的双手强行扣在身后,逼迫她坐在原地。
虽说是逼迫,可端明眼圈发红,于心不忍,手下也没敢用死力。
热泪打湿了天玑的衣裙,她尖叫着:
“你不可以杀我!我是公主!你是臣!你弑君,你不得好死!”
天玑拼命地挣扎着,嘶吼着。谢玿放下药碗,蹲下身子问天玑:
“殿下,您可以逃离此处,代价是口不能言,废去右手,改头换面,永不回来,可好?”
天玑顿住,这比杀了她要更为残忍,她双目猩红,盯着谢玿,吐出两个字:
“贱人。”
“谢玿,我恨你。”
天玑死死地盯着谢玿的脸,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情绪,然而没有。他只是看着天玑,静默着,安然受下天玑的辱骂。
天玑忽而笑了起来,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流,语气里满是不甘道:
“从前我以为我们就是两情相悦,你待我,就算欢喜。近几日来,大梦初醒,我才知我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杯水之量,较之瀚海,宛若笑话。”
天玑深深地看着谢玿,语气忽然软下来,问道:
“你喜欢我吗?”
谢玿表情有些猝不及防,可他还是如实回答:
“喜欢。”
“那你爱我吗?”
谢玿不答,天玑自嘲一笑,语气里满是讥讽道:
“真可笑,爱一个死人爱得死去活来,他爱你你便爱上了?我也曾这样爱过你,你可曾正眼看过我,哪怕一瞬?”
天玑眼神示意放在桌上的那碗药,冷笑道:
“满满一碗,是怕我吐出来,毒不死我吧?准备得可真周全。”
“为了他,你可以杀我。”
谢玿平静的表情终于裂开,他再难抑心中的不忍,眼尾泛红,抚上她的脸,强颜欢笑道:
“不疼,一下就好了。”
“骗子!我后悔了!你放开我!你不得好死!”
谢玿一下捏住天玑的下颌,天玑含泪摇头,挣扎着要跑。谢玿怒喝一声:
“端明!”
端明立刻加重力气,压得天玑动弹不得。
天玑不停地摇头,眼泪不停地流,端明再忍不住,闭上眼将脸别过去。
谢玿强行灌药,天玑挣扎不已,药汁或洒出来,或被吐出来,眼见着空了半碗,天玑却没喝下多少,反而呛进鼻腔,差点窒息,谢玿不得已停下来。
“嫄媗,你逼我的。”
谢玿忽端起那药碗仰头喝了一口,捏着天玑的脸便吻了上去,强行将药汁渡过去,堵着不让她吐出来。
这个吻那么冰冷,带着绝望的气息。
天玑忽而停止了挣扎,主动接受了药汁,泪水止不住地滑落。谢玿这是铁了心要她死,就算今日不喝下这碗药,也会有别的死法等着她。
一碗药见了底,端明也松开了嫄媗。
嫄媗泪眼婆娑,忍着阵阵痉挛,道:
“我撒了谎,我不恨你,但我好后悔,后悔嫁给你,后悔爱上你。我恨造化弄人,你我缘断于此,若有来世,我不要再爱了,我受不起了,谢玿。”
谁说不痛的?谢玿果然是个骗子。
泪流尽,生机也流尽。
谢玿抱着像睡过去的人,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冰凉的泪滑过脸颊,耳畔响起天玑最后同他说的话:
“我死后,不入谢家祖坟,一把火烧尽,风灰天涯,这样,来世便遇不到你了……”
谢玿挺直的背显得更加单薄,他枯坐着,腹中传来剧痛,喉头涌上腥甜,被他强行咽下去。
端明察觉到他的异样,顿时大骇,定是误吞了毒药,着急要谢玿吐出来。
谢玿摇摇头,道:
“不要紧,不足以伤人性命,我还要靠它演一场戏,你听我说……此毒必损心脉,且说夫人仙逝,我悲痛至极,思念成疾,搏那人几分同情……可明白?”
等不到端明的回答,谢玿吐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端明立马接住谢玿倒下的身子,将他抱离此处,秘密传了郎中。
毒素不多,清得也及时,却仍不可避免地伤了脾脏,需卧床休养。
谢玿初醒,恍如隔世,忽忆起第一次杀人的夜晚,云气遮蔽了月光,他手上沾上温热的血,手在颤,心也在颤。如今,他手上沾的血,来自君主,来自发妻。
谢玿遍体生寒,抱紧自己,喃喃道:
“冷。”
再醒来时,入目是端明大喜过望的脸,谢玿看着他,耳边传来相府众人欣喜的传报声:
“爷醒了!”
“爷醒了,太好了!”
对于这些下人而言,夫人经上次坠湖后,缠绵病榻,一场小风寒便夺了她的性命。而爷受夫人仙逝的打击太大,竟也猝然病倒,夫人的仙体还在灵堂停着。他们已经失去爱戴的夫人,爷不能再有事情了。
当日消息传入宫中,帝初闻噩耗,神伤不已,一觉醒来,新添白发无数。
淑妃得知此噩耗,险些昏倒,强行稳住身形,欲召谢玿入宫问话,才知谢玿悲伤过度,昏迷不醒。淑妃不禁嚎啕痛哭,一病不起。
帝心疼谢玿,又带着对俩人的愧疚,赏了一众好东西,叫他好生休养,节哀顺变。
谢玿早已谋好了,公主玉体金安,仗着无人敢验公主之身,且准备充足无人生疑,此事便被隐瞒过去。
自那日后,谢玿又回到了以前寡言少语的模样。帝本就怜爱才子谢玿,现下爱屋及乌,待谢玿痊愈,帝与其冰释前嫌。
不日,谢玿殊荣重归。
谢玿一身黑袍,寻一瓷窑,重金租下,放火焚尸。
烈火灼得谢玿的眼发干发痛,他直愣愣地看着,一言不发。
端明守在一旁,看谢玿将骨灰小心翼翼捧入瓷瓶,驰马海崖,一挥手,风灰天涯。
那一生困囚于宫府的金凤凰,终于自由了。
谢玿休假,扶棺南下,谢氏族人莫不心哀。林妤好一阵安慰谢玿,众人面露悲伤,将那棺木葬入祖坟。
惟有谢玿心知,葬的不过是天玑的嫁衣,棺材中放满陪葬品,故谁也未曾生疑。
天玑不入谢氏祖坟,来世莫相见,他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