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玿骑在高头大马上,背着箭筒,手握长弓,腰佩利剑,率部出城巡视。
半空一声鹰啸,吸引了谢玿的注意。
谢玿凝眸,见那只鹰飞在低空,不急不缓地在他们身边盘旋,神色一凝,两指向后搭上箭羽,一抽,箭搭上弓身,拉满,白芒破空,那只鹰凄厉一叫被射落。
谢玿收弓拔剑,喝道:
“全体戒备!”
果不其然,鹰眼被射杀,惊起蜇盗,端明立马护在谢玿身边,两方人马交战,仗着骑兵的优势,盗贼被悉数绞杀,唯一人夺马逃脱。
谢玿制止了端明,孤身追逐,抽箭拉弓,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将那人射下马。
那人肩头中箭,从马上翻落,捂着伤口正要逃,谢玿已追上来,停在他面前。
谢玿看着对方粗糙的面庞,一时感慨万千,他的眼里早已没了当年的光彩。
谢玿开了口,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让步孤,好久不见。”
对方猛抬头,愣了许久,眼中光彩转瞬即逝,他神情有些慌张无措,咧开嘴,强颜欢笑道:
“没想到再见是这般场景,我的朋友。”
谢玿言语里尽是疏离,道:
“匈奴蹄踏边关,祸害生民时,你我便只是敌人。”
让步孤笑了两声,瘫坐下,声音发涩:
“我看不到族人南下的那一天,我只知满目疮痍,民生疾苦,每到冬日,便有新出生的孩子死去,汉人得天独厚,可知什么是忧?”
“我当年踌躇满志,磨灭在风沙中。”
十年不见,让步孤的中原话倒是长进了不少。
谢玿背对着黄阳,让步孤看着他,微眯着眼,问道: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七年?还是八年?”
“十年。”
让步孤闻言笑出了声,嘟囔了一句“这么久了啊”,随即问谢玿: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们来比一场,你赢了,我跟你走,我赢了,你便走。”
这是一场生死较量,谢玿忽不忍,道:
“你已经输了,身负一箭,或血流尽而死,或葬身兽口,你自求多福。”
谢玿说完,便策马离开。
回城之后,谢玿沉思良久,原来时间改变的不只是谢玿一人,还有千千万万人。
当初少年赠刀而笑的模样,太过美好,现下只剩一片唏嘘,不久便听闻让步孤被族人救走。
为替王报一箭之仇,胡骑伪装商贩,于城门暴起,杀了盘查士兵,驰入城中屠杀百姓,城门守卫奋起反抗。
来的人不多,约莫三十余人,谢玿下令关闭其余城门,戒备敌袭,派人警戒龙虎关,持刺史令调动边城守兵,增援东城门。
胡骑不管不顾,见着人便砍,尖叫声四起,场面十分混乱。
谢玿赶到时,城东靠近城门处一片乌泱泱躺了一地尸体,有守军,有匈奴,更多的是平民百姓。
在一片尖叫与混乱中,那道仓皇失措的身影格外明显,宛如蔽日阴云中破开的一道天光。
谢玿一眼锁定了那白衣少年,匈奴举刀而向,资良瑜惊慌失措,目光触及谢玿,朝谢玿大喊道:
“大人救我!”
谢玿瞳孔骤缩,那张脸,谢玿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了十年。
那张脸,与王玢,一模一样……
千钧一发之际,谢玿拉弓,一击穿喉,瞬间,那张日思夜念的脸上便溅满温热的血。
援兵至,将余孽清除。
谢玿亲自出手,擒了领头,斩下贼首,又吩咐手下将贼人首级一一割下,高悬城门以徇众。
事竟之后,众人打扫战场,充耳悲声。
谢玿来不及收拾身上血污,他抬步朝坐在一具尸体旁的白衣少年走去,他要亲自确认。
世上怎么会有两个毫无血缘关系之人,却生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少年坐在一具尸身旁,抬起那张血污的脸,看着朝他走来的谢玿,藏在睫毛下的目光镇定,而那具尸体,正是他的便宜爹陈焕。
慌乱与害怕,都是装出来的,凡人伤不了他,不过是为了吸引谢玿的注意罢了。
谢玿在他身边蹲下,拿出手绢替他擦拭脸上血迹,看着这张越来越清晰的脸,谢玿的呼吸愈发急促,好似要窒息,眼里被刺激着,微带水光。
真的……一模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
有故人之颜,却非我故人。
谢玿说不出这种感受,他内心有些愤怒,很抓狂,又很无力,怅然若失。
他着实是被这老天爷恶心到了。
老天像和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一个与死去的爱人一模一样的、毫不相干的人出现在眼前,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偏偏是这张脸?
谢玿内心快被逼疯,表面却异常平静,只是一开口,却有些哽咽:
“这是你的谁?”
资良瑜看着谢玿,内心情绪翻涌,许久开口道:
“是父亲。”
谢玿强压情绪,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少年。
有一瞬间他怀疑王玢没死,又怀疑王玢借尸还魂,可他查到的资料分分明明地写着,资良瑜,十年前战乱时,被陈焕捡到,流亡于此。
十年前,这个人便九岁了,不可能是王玢。
可那抹笑,那种熟悉感,对了!风沙,风沙中,那个人,是他吧?资良瑜。
谢玿抿了抿唇,眼前之人一切正常,却又处处透着古怪。
他垂眸,看着少年苍白的面色,少年直直地看着他,神情有些发怔。谢玿的思绪一顿,他在胡思乱想什么?眼前之人还只是一个孩子。
“吓着你了吧?战争爆发的时候,比这要更恐怖。”
血腥味在空中弥漫,谢玿虚虚抱住资良瑜,一手揉着他的发,道:
“人各有命,你若难受,哭出来会好受些。”
谢玿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衣领,他忽而心软了。
资良瑜抱紧了谢玿,得到渴慕已久的东西,他本想笑一笑,可却突然哭出了声,抽噎了两声,竟化作嚎啕大哭。
他本以为再见时会满心欢喜,可当谢玿抱住他,他却越来越难受,越来越心痛。
他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他抑制不住神魂的悲伤,他感受到灵魂在悲泣,迫不及待地想抱紧谢玿,好像要牢牢抓住他,融进他骨血。
那是王玢,也是君玙,如今的资良瑜。
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心脏传来的阵阵抽痛,他不是在哭久别重逢,而是难过谢玿十年之苦,他心疼自己的少年孤身走过这十年。
十年来挣扎在权力的旋涡,手上沾满鲜血。
少年在谢玿怀里哭得肝肠寸断,谢玿只当他是痛失亲人,不禁感到悲伤。
谢玿与少年相拥的一幕,尽数落入端明眼中。端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有什么东西从指缝溜走,再也抓不住了。
谢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少年别有一分怜惜,或许是因为他有故人之颜,鬼使神差地谢玿便陪着这孩子。
本想着待资良瑜平静下来,再问他些家事,好安顿他的去处。
而接下来少年的一句话,让谢玿整个人愣在原地。
他说:
“谢玿,带我走,让我来陪着你。”
谢玿猛地推开少年,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你……你……”
资良瑜什么意思?
不对,他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自己,他不信资良瑜一个普通人能调查自己。
除非……谢玿盯着少年的脸,这张和王玢一模一样的脸。
那一瞬间,谢玿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谢玿的心开始狂跳,他站起身,拉起资良瑜道:
“你跟我来。”
随即谢玿一顿,视线落在陈焕的尸身上,资良瑜现已平静下来,道:
“无碍,人各有命。”
那个总是柔声唤他“良瑜”的男人,事无巨细照顾他的男人,本该命绝半年前,因他的到来,偷得半岁光阴。
到头来,命里该绝终会绝,纵使是司凡人命数的神官,面对此事亦无能为力。
少年的语气略显凉薄,可细观他的神情,带着些许落寞。
谢玿强压下心头的惊疑,转向一旁,唤来端明,吩咐道:
“通知姚全文,准备抚慰金,寻家属收尸,好生安抚。”
端明的视线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神色不明道:
“是。”
谢玿微颔首,拉着资良瑜来到马前,示意资良瑜上马,而后坐在他身后,圈着他,一夹马腹,低喝一声,马撒腿朝城主府的方向跑去。
端明的视线一直落在那资良瑜脸上,恰逢资良瑜偏头,视线相撞,端明忍不住感叹真是公子颜如玉。
可是,像他吗?有几分?
资良瑜只看了端明一眼,目光深沉。
身首异处,埋骨沙场,无人问津,这侍卫本来的命数,简直,糟透了。
如今气运大改,或许,别有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