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玿长久地愣在原地,资良瑜亦是一脸不可思议,谢皦跪伏在谢玿脚下,声泪俱下。
资良瑜见谢玿愣着,走上来,拍一拍谢玿的肩,低声提醒道:
“说些什么。”
谢玿这才从震惊中回神,连忙弯腰去扶谢皦,道:
“皦皦,快起来。”
谢皦不愿,哭着道:
“义父,您罚我吧,您如何罚我,皦皦都没有怨言。如果我早些告诉义父正道的真面目,伯远就不会出事了。对不起义父,是我太自私,是我太懦弱,我怕我告诉您,您就会不要我了。”
谢玿眼里满是心疼和担忧,他见扶不起谢皦,便蹲下身,跪坐在谢皦面前,扶着她的身子,心疼又有些愠恼地问道:
“皦皦,你为何会觉得是你的错?在你眼里,我便是这般不明事理之人吗?”
这句话成功激到谢皦,她抬头,看着谢玿,不停地摇头,道:
“不是……”
谢玿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手绢,轻轻替谢皦擦拭脸上的眼泪,温声细语,对她道:
“义父怎么会因为你找到亲生父亲,就厌弃你呢?又怎会因为此人是正道,而抛弃你呢?”
“皦皦,你能找到父亲,义父由衷感到高兴,这意味着皦皦在世上又多了一位亲人。你告诉我也好,不告诉我也罢,你都是我的宝贝女儿,如何都不会改变。”
“你父亲,也就是正道,此前我确实不知他对我怀有杀心,但我也知道他非为善类,我不算低估了他,你无需因此自责。伯远之事,始作俑者,恐怕并不是正道,他不过是想趁机除去我罢了。”
谢皦听着,眼泪再度流下,却被谢玿轻柔地拭去。她哽咽道:
“可若是义父知道他心怀不轨,也许就会早有防备,也许就不会……”
谢玿心中一痛,将谢皦拥入怀中,低声道:
“很多事,你我都无法预料,就算早有准备,也可能会无计可施。世上能真正运筹帷幄的人能有多少,即便是神仙,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我早有预感,此局凶险,可我总怀着侥幸,不曾做过最坏的打算。我侥幸伯远能逃过一劫,可我错了。”
“义父……”
谢皦想去脱离谢玿的怀抱去看他的神情,然而谢玿只是抱着她,她起先不解,直到她察觉到谢玿在微微颤抖,她才惊觉,谢玿在寻求亲人的安慰,也许只有抱着她,才能让他稍作心安。
“皦皦。”
谢玿沉闷的声音传来:
“我就算早知如此,也无能为力,这是我……最不放过自己的地方。”
“只要一日处在皇权约束之下,我就做不了我想做的事。”
谢皦一愣,问道:
“义父这是要……辞官么?”
谢玿“嗯”了一声,他松开谢皦,资良瑜蹲下身,陪伴在谢玿左右。谢玿看着谢皦,微微一笑道:
“此路凶险,正道说得不错,你再与我牵扯过深,只怕有性命之忧。”
谢皦眼中滑出清泪,她已经预感到义父要说什么了,只听谢玿温柔道:
“皦皦,你我从此恩断义绝,缘尽于此,这场父女缘分,到此便做个了解吧。”
谢皦瞳孔一缩,随即浑身都疼起来,以心脏为最,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就算早有准备,就算情有可原,可当她听见谢玿的话,还是忍不住心痛,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谢玿轻轻叹息,抬手拭去谢皦的眼泪,道:
“皦皦,不要哭啊。”
“从今往后,你就是玉衡公主了,与皇帝周旋,需得处处留心,也不便与我来往过密,方能保你平安无虞。”
谢皦扑入谢玿怀中,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唤谢玿:
“父亲……父亲……”
谢玿微微愣住,随即温柔一笑,他抬手摸着谢皦的发顶,道:
“皦皦,这话我来说,本不合适。你父亲,因为一虚妄之语,害你落得如此境地,口口声声家族大义,却不见幼女,此等人,不可信,你要万分小心。”
随即谢玿对自己无奈一笑,叹道:
“不过他是你父亲,想来也不会太绝情。且他顾及你的身份,亦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谢皦面色哀伤,垂眸不语,眼泪不要命地往下掉。
谢玿就像从前夜夜哄着如惊弓之鸟的谢皦入睡那般,语气温柔,庆幸地笑道:
“能遇见皦皦,真好。你总说七年养育之恩,其实是皦皦,陪在我身边七年,你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是我的皦皦无限好,往后若你需要我,我会一直在。”
谢皦哭得肝肠寸断,谢玿柔声哄着她。
“不哭啦,不哭啦,天明了。”
资良瑜亦环住谢玿,三个伤心的人,互相慰藉。
谢玿叫下人扶公主下去歇息,他则与资良瑜坐在堂中,面色凝重,率先开口道:
“正道其人,禽兽不如,因一不知真假的话,便对皦皦犯下此等罪行,枉为人父。”
资良瑜摇摇头,谢玿看向他,眼里闪过一丝考量,直接问道:
“良瑜,你有不同的见解吗?”
资良瑜颔首,朝谢玿走来,与谢玿十指相扣,额头抵上谢玿的额头。谢玿不明所以,便听资良瑜一声:
“来。”
随即谢玿感觉身形一晃,眼前一黑,那种感觉立马消失,身体轻飘飘的,四周十分静谧。
“谢玿,睁眼。”
谢玿睁开眼,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摄住心魂,惊到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与资良瑜,身处虚空之中,环境黑黢黢的,不知边界。
可令他感到震惊的,是他们虚空中无数光点,有大有小,每个光点朝外延伸出数条细丝,与其他光点相连,一眼望去,如一片光的汪洋。
谢玿顺着一个最亮的点伸出的细线看去,才发觉它几乎与所有光点都有交集,谢玿震惊不已,伸出手,发现光点光线穿自己而过,丝毫不受自己影响。
资良瑜目光温柔地看着他,谢玿回头,惊异地看着他,问道:
“良瑜,这是什么?”
资良瑜并不直接告诉谢玿这是什么,而是要谢玿猜:
“你觉得,这是哪?”
谢玿环顾四周,老实道:
“看上去像一个虚假的世界。”
随即他反应过来,这种程度,必定是仙术。谢玿立马紧张,严肃地追问资良瑜道:
“你不会是用法术了吧?会不会被上头人发现啊?”
资良瑜见谢玿误会了,连忙解释道:
“不算,不会被发现,只是将你拉入我的世界。”
谢玿顿了顿,看向四周的光点,良瑜是司命,司凡人气运,他的世界,那这是……
“这个看似虚假的世界,却与现实密不可分。”
那一瞬间资良瑜的模样有些变化,羽冠云袍,眼神傲然,不过只闪过一瞬,他还是那一袭白袍的少年模样,面容略显肃穆:
“这是司命内府,你如今看到的这些发光的东西,便是所有凡人气运。一个点便是一个活着的人,人与人之间因各种机缘相遇、生发、成为故事,表现在这里,就是一条细细的线。”
资良瑜指着几根缠绕在一起的线说:
“缘分,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刻我若拨动其中一根,与之相连的所有线,都会受到影响。犹如一颗石子投入静湖中,涟漪不断扩大,影响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只要你作为活人入世,这里,便会出现你的命运。”
谢玿有些悟了,对资良瑜道:
“这里面,也有你的线,对吗?”
资良瑜笑道:
“正是。神的命运,并不拘于这一点一线,但我不一样。自我入世起,我的命运,就不由我掌控了。我若不用神力,则被天命控制,我若用了,亦逃脱不了被神左右的命运。”
“但我是幸运的,我的命线,与天同寿,不知生老病死。但这也是可怕的,对一个神而言,未知,意味着无法控制。千百年来,神明自诩为主宰者,失控的滋味,并不好受。”
谢玿顿觉心疼,他问资良瑜:
“若你此时回去,可以阻止一切吗?”
资良瑜见谢玿这是在担忧自己,走上前来,对他道:
“命线一旦结成,无法抹去,我会依旧影响人间,直到有神介入拨正,或是与我相关之人全部死亡。”
谢玿不免疑惑,道:
“你不就是司命吗?你有这个能力拨正命线。”
资良瑜微微叹气,看着谢玿,既欣慰又无奈,道:
“谢玿,你在害怕,你此刻,想让我离开,对吗?因为你突然意识到,这对我的影响有多大,即便不舍,但你更害怕伤害我。”
谢玿不说话,资良瑜则无奈一笑,低骂一句“笨蛋”,对谢玿道:
“别害怕,这是无法扭转的,我们只能向前走。记得我说过吗,我早已失格。”
“从前我只需靠近这些命线,就可以看见一个人的命运,唯有司命,知晓乱掉的命线为何,便可入世干涉,引导命线变化,回归正轨。”
“如今,我只能看见这些命线而已,我甚至无法知晓,这里哪一个光点,是我。”
“看不见命线,我便失去司命的一个职责,我已无力左右人间命盘。”
谢玿稍稍放下心来,随即眉头又蹙起,问道: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这是一条不归路,你简直……混蛋死了,好好当你的神仙不好吗?”
“我舍不得。”
资良瑜道。随即他有些调皮地对谢玿眨眨眼,笑道:
“事已至此,你再赶我走也没用了,就让我陪着你,你也需要我。”
谢玿说不过资良瑜,有些怄气,既气资良瑜这般莽撞,又气自己从来不曾细想过留在人间对司命神君君玙的影响,他要承受的,是整个天命运道。
“那你还能做回神君吗?你说你与天齐寿,我不过是小小凡人,不久之后,我不在了,你还能做回司命吗?”
“当然。”
资良瑜笑着,抬手一拈,所有命线随他的动作聚集,又随他挥开的动作散开。资良瑜道:
“只是看不见,我依旧是司命内府的主人。”
“谢玿,你认为,既然天行有常,为何还需要有司命一职?”
谢玿看着资良瑜眼中的光彩,又看了看四周,灵光一动,他问资良瑜:
“因为司命内府,对吗?”
资良瑜点点头,道:
“不错,天道形成人间命线,你也瞧见了,它们是很散的,打个比方,需要有一个容器,来放置它们,好叫天命控制这些命运,于是伴随着司命内府诞生的那个灵,便成为司命神君。”
资良瑜思考一番,怕谢玿不理解,又打了一个比方:
“我就像是狱卒,看守这些由天命形成控制的无形之物,不叫它们逃离,在它们生乱时,代替天命将它们控制,纠正为原来的模样。”
“我从未参破过天命,天命有常,生灵万物,一呼一吸,都在既定命线上运作。所有神明,伴随着天道降生,各司其职,一旦命定之事出现异常,各路仙家,则会竭尽全力,使其回到正轨。”
“然而有趣的一点是,天命主宰万物,无论命盘如何变化,一切尽在天命掌握之中。是福是祸,皆是天命,从未逾越。这天下如何大乱,天道都在注视,就算是神,也莫能违背。”
谢玿有些糊涂了,他捋了捋资良瑜说的话,语气疑惑道:
“你的意思是,无论是最初的命运,还是如今混乱的场景,都受天命的主宰。”
“宇宙洪荒,所有的一切,都随天命运作。平稳是天命,混乱也是天命,天命,就像并不存在一般,但又无处不在。有物即有天命,故而继续运行,生生不息。”
资良瑜开玩笑道:
“谢玿,你很有悟性,考虑修道么?”
谢玿没好气地看了资良瑜一眼,面带不解地问资良瑜:
“所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资良瑜看着谢玿,淡淡地笑道:
“我参不破的,就是这。如果无论宇宙如何变化,人间多少磋磨,都在天命意料之中,那么,神明守天正道,意义何在?如果如今这般,也被天命注视,那将气运引回原路的意义何在?”
“对于天命,不可违逆的,到底是什么?”
资良瑜睫毛下垂,声音也变得落寞了些。
谢玿见资良瑜有些不对劲,他看着资良瑜,又转向四周浮动的光球,指着那几个最亮最复杂的光球对资良瑜道:
“良瑜,你瞧,这些光球所对应的人,定是帝王将相之类的吧?若是天子,手握生杀大权,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天子命线一动,影响的便是整个天下。”
资良瑜点点头,谢玿继续道:
“也许如你所言,万事万物都在天命控制之下,那我想,你们的意义,就在于最优解。”
“哪一条道路,是最有利于苍生之道,天命亦会权重。也许天命并不怕事物违抗自己,因为无论如何,它总能预知你的下一步动作,只是变中思定,寻觅良机。”
“若是天命也是一位神明,那他一定有情,就像你一样,但也与你不一样。”
谢玿投入地将自己的看法说完,一偏头,正见资良瑜定定地看着自己,谢玿一顿,心里暗道完蛋。
他在神君面前谈天命?这不是班门弄斧吗?不知道良瑜会怎么想。
谢玿不好意思笑了笑,给自己找补道:
“有感而发,谢某愚见,良瑜不必介怀。”
资良瑜被他的小表情逗笑,每当谢玿心慌时,总会不自觉露出平时未有的神情,倒是可爱。
资良瑜将谢玿的话听进去了,笑道:
“或许我已经参破天道奥义了。”
“谢玿,一起走下去,便是顺应天命。”
谢玿愣了愣,转念一下,反正天命看着呢,往前走,何尝不是顺势而为?
不知是这仙人福地还是灵府受教的缘故,谢玿顿觉神台清明,内心轻松。他问资良瑜道:
“你拉我进来,原本是想说什么?”
资良瑜显然也忘了这回事,两人一进来聊着聊着就扯远了。他清了清嗓子,道:
“如你所见,天行有常,众生命盘虽然会变,但在某种程度上,它是可预见的。”
谢玿脑子一转,沉吟道:
“你的意思是,那个正道,算出来的是真东西。”
资良瑜郑重道:
“是的,想来也是因为我,才使命盘发生大偏移,所有人的命线几乎都发生了变化。”
谢玿思量着,忽而笑道:
“有趣啊有趣,欸,良瑜,是不是你不来,我本来可以当皇帝?”
资良瑜颔首,面色凝重道:
“我恐怕是的。”
谢玿忍俊不禁,看向资良瑜的眼里充满柔光,道:
“真好,还好你来了,皇帝真不是人能当的。”
“不过,”
谢玿脸上笑意突然变化,目光森幽,望向资良瑜,道:
“那正道算准了一步,我便是祸星。”
资良瑜看着谢玿笑着,心里却有些忧虑起来,毕竟未到最后一步,谁也说不准。正道八年前预见的未来,是否会在不久灵验。
资良瑜好奇的一点是,若一切按原来的轨迹运转,谢玿的命运,究竟会是怎样的。他所知道的,只是谢玿会与天玑携手共度。
如果谢玿本是帝王命,他究竟,是如何成为帝王的?
……
厮杀、血腥、屠戮,烈火焚城,哭喊声不绝于耳。
画面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资良瑜面前闪过,零零碎碎,叫他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最后一幕,定格在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处。
那人身形挺拔,头缨随风而动,身着暗沉金甲,右手握着的剑尖,鲜血滴落,砸在尸体上。
他身旁,宛如人间炼狱,尸横遍野。
资良瑜的瞳孔被这血腥的一幕刺激的不停颤动,他是以第三人视角,目睹着一切。
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可交战双方、战争结果,资良瑜一概不知。
耳边响起嗡嗡声,马背上的男人一偏头,目光冷冽,直逼资良瑜,那张熟悉的脸上沾满鲜血,顺着头盔棱角滴落,男人面无表情,仿佛地狱阎罗。
资良瑜猛地惊醒,大口喘气。他抬手一抹额头,全是汗珠。
资良瑜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原来现在才二更天。
神明几乎不做梦,若不是自己给自己编造的幻象,那神明的梦境,不是预言,便是过去。
资良瑜回想那个梦境,仍然心有余悸。
梦里的那个人,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谢玿。
资良瑜握着水杯的手攥紧,眉头紧蹙,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这到底是什么梦?如果是预言,那么谢玿便会,变成梦里的模样。
可恶。
“呵呵,你再捏紧些,这个杯子就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