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一掀衣袍坐下,快速将倒扣的茶杯放正,倒了半杯水,朝旁边一勾手指,招呼资良瑜坐下,道:
“来,我需要你助我拨云见日。”
资良瑜坐下,俯身靠近谢玿,谢玿一偏头,那一瞬间他的眼里野心勃勃,带着杀气,叫资良瑜愣了愣,脑海中瞬间闪过梦里谢玿回眸的场景,
像,太像了,不一样的是,梦里那个人,眼睛是死的,只有杀戮与暴戾。而眼前之人,嘴角忽然上扬,眼睛是生动的,跃跃欲试,带着兴奋与坚定。
资良瑜忽而想,梦里那个,绝对不会是如今的谢玿,绝对。
谢玿指着那只盛满水的茶杯道:
“这是我。”
而后又指着茶壶道:
“这是陛下。”
随后他又从茶盘里拿出两个茶杯,左手的敲了敲桌子,道:“天师。”右手的晃了晃,道:“正道,诸葛筠。”
谢玿将两个空茶杯推开,将盛水的茶杯与茶壶放在一起,看着资良瑜道:
“好,现在,我想该来捋一捋线索了,一直以来我像只无头苍蝇一般。”
“你看,在所有人都没出现之前,我和陛下在一起……哦,等等。”
谢玿将一只空茶杯靠近代表自己的茶杯一点,也就是“谢玿”一点,道:
“正道,从皦皦出生起,就算出所谓卦象,也是他,推波助澜,让我遇见皦皦。在这近八年间,他一直徘徊在我与皦皦身边。”
资良瑜点点头,谢玿也点点头,他环握着“谢玿”与“皇帝”,对资良瑜道:
“但是呢,在之前的九年间,我和陛下,一直保持着臣子与帝王的关系,有信任有猜忌,有利用有依靠,总之,还算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你,和我,你说命线乱了,缘分交错,但是我想这对那九年并未产生重大的影响。”
资良瑜点点头,稍作补充:
“其实是大的,只是对朝堂格局影响似乎不明显。”
谢玿摆摆手,将代表天师的空杯子拿出来,磕在桌面上时,发出大大的声响。资良瑜的目光追随谢玿的动作,谢玿捏紧“天师”,看着资良瑜道:
“变故,就在他,或者应该说,是你。”
谢玿指着资良瑜,语气严峻:
“姑且视作是你的横空出世,导致这一切都变了,但是我不怪你。”
谢玿突然这般说,资良瑜猝不及防,看着谢玿,温和一笑。谢玿继续梳理:
“自从你出现,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在我去西北期间,妖道与皇帝会面,进入朝堂,故……等等!”
谢玿猛地顿住,喃喃道:
“他在我带回你之前就出现了,所以至少说明……你早就入世了。”
资良瑜略一歪头,看着谢玿,见他经过好一番思考,如醍醐灌顶一般挥挥手道:
“没事,我们继续。”
资良瑜笑了笑,谢玿神情严肃,将茶具都聚集在一起,道:
“因为命线随你入世而变化,于是正道对我有了杀心,也正因为皇帝是真龙天子不变,所以他进入朝堂,希望借皇帝之手杀我,并且将皦皦推向皇帝。但是……”
谢玿抓起“天师”,问资良瑜道:
“你说他因你而起,你可曾想过,他究竟是何来历,有什么动机,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知道我查过他,什么都没找到,真的会因为神临时,而凭空造出一个人来吗?”
“天师,如今他富贵在身,却不享乐,名誉在身,却不骄横,他所求并非这些。结合他的所作所为,如此祸国殃民之物,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再者,在他出现后,皇帝变了个人似的,或许是因为卦象,故而怨恨我,那么那些荒唐的举措呢?为什么?”
资良瑜眉头微微蹙起,犹豫地开口问道:
“你想说什么?”
谢玿道:
“我想说,既然有神,便可能有其他非人之物,术法惊奇,或许是妖法,若他是妖,便好说通他的来历。只是,他的目的,仍然是个谜,他对我,似乎格外针对。”
资良瑜点点头,道:
“或许,非人之物,并不稀少。”
谢玿却将眉一横,握紧茶杯,压抑着怒火道:
“管他什么来历,他必死。还有正道,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资良瑜按住谢玿的手,道:
“冷静。”
谢玿这才松开茶杯,但他心里还有许多疑惑。他手指在茶杯里沾水,在桌上快速写下六个字,左边是“禤蔚”,右边是“濯王”,最上面是“太子”。
谢玿先是指着禤蔚说:
“禤蔚,他的来历很吸引人,禤蔚有贵人相助,他口中的叔父,一位连皇帝都要忌惮的贵人。能做到这份上的,只有王侯将相,但是有趣的是,我查他来处,他自鄜州来,但他只是借道,鄜州知州并不识得此人,遑论什么贵人。”
“顺藤摸瓜,也只知他自南方来。南方几位领主,从未听闻有这样一位侄儿,或许是秘密培养的幕僚。而我真正发觉他叔父的非同一般,便是昨日。”
资良瑜皱眉深思,他对禤蔚的印象就是活泼的富家公子,如今听谢玿这么一说,资良瑜也不免疑心起来,沉吟道:
“春蒐吗?为何?”
谢玿的目光紧紧盯着桌上的水渍,面容严肃道:
“因为皇帝护下他。皇帝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禤蔚牵扯入春蒐的乱子里,皇帝一开始就知情,至少知晓部分,故而禤蔚甚至连场地都不曾去过,事发后脱身,不曾被问责。”
资良瑜的表情略显吃惊,讶然道:
“他竟被如此看重?”
谢玿摇摇头,道:
“不是他被看重,而是他身后之人,隐藏在南方的,真正的大人物。”
资良瑜顿悟,他的手移到右边,圈了圈“濯王”的名字,与谢玿眼神交流,道:
“濯王?”
谢玿紧盯着资良瑜,点点头:
“十有八九。”
接着他分析道:
“濯王有先帝诏令,不受朝堂制约,但他确实是一位亲王,山高皇帝远,如此一位人物,想要在南方做出些事业来,易如反掌,甚至连皇帝都难以短时间内将其铲除。
而从皇帝对禤蔚的态度,不难看出,濯王,不可小觑。可以这般说,濯王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可惜不敢轻举妄动。”
资良瑜接过话去,道:
“故而,禤蔚,是连接皇帝与濯王的纽带,也是二人制衡的筹码。禤蔚是濯王侄儿,相当深受濯王看重,推举入朝,竟短短几年就统领千牛卫,可见皇帝分外不敢怠慢濯王。
且禤蔚,亦是皇帝拿捏濯王的筹码,是质子。但也是禤蔚,使他二人维持微妙的平衡,通过禤蔚,皇帝对濯王有了些掌控,不会轻易发兵征讨。两虎相争,禤蔚既是受益方,也是一颗棋子。”
谢玿朝资良瑜投去赞同的目光,抓住资良瑜的话提出自己的疑问:
“那么,濯王逍遥三十余载,是什么迫使他将侄儿送入朝堂?也许,一开始,就不是迫使,而是自愿。”
谢玿在桌上缓缓写下一个“兵”字,道:
“皇帝如此忌惮濯王,他手上,一定有让皇帝畏惧的东西,南方有兵马流动,到底是谁的讯号?
就算是皇帝,想要空口无凭对濯王发兵,必然为天下指责,只怕是会被濯王借机反扑,皇帝这般精明,他不会冒这个险。所以,皇帝没有可以要挟濯王的筹码,那么禤蔚,更有可能是濯王自发送入京城的。”
资良瑜想通了,眼里流露出赞赏,笑了笑,手指轻叩桌面,道:
“兵行险招,富贵险中求,濯王,野心不小。”
“谢玿,你想说,濯王想要插手朝堂,故而他将禤蔚送出,是么?”
谢玿点点头,道:
“我是这般认为的。一个手握大权的王爷,派亲信进入朝廷,这就是他野心的讯号。同时,这也是我的机会。”
谢玿问资良瑜: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如果我们以上假设皆成立,那此人就是令濯王为我所用的关键。”
资良瑜问道:
“谁?”
谢玿答:
“乌良枝。”
话音刚落,门帘晃动了一下,谢玿立即注意到,想来是下人已准备好膳食,注意到主子有事商议,故而未曾进来打扰。
只怕在先前的交谈中就来了,只是谢玿心事重重,故而未注意到。于是谢玿问资良瑜:
“饿了吗?可要传膳?”
资良瑜思考着与乌良枝有关的一切,听到谢玿这般说,立马起身道:
“我去传膳。你这两天不吃东西,那可不行,我端来了,你说什么也要吃点。”
谢玿笑了笑,资良瑜快步出去。过了一会,便端着一碗茗粥与一碟花折鹅糕回来,放在谢玿面前。
茗粥清香,谢玿这两天没胃口,喝这个再好不过。粥不稠不稀,入口即化,早上太稠抑制食欲,太稀口感欠佳,如此则刚好。而这糕点,是怕谢玿没吃饱,也是因为谢玿偏爱此甜点。
资良瑜将碗放在谢玿手上,严肃地催促道:
“你憔悴了许多,早膳好好吃,才有干劲。”
谢玿拗不过,闻言依了资良瑜乖乖舀了一勺往嘴里送,问道:
“你不吃吗?”
资良瑜摇摇头,道:
“我不重口腹之欲。”
谢玿也不强求,边吃边趁机开口道:
“乌良枝来得蹊跷,你瞧他上来就说知道我想做什么,又说能帮我,我本来只道这是个怪人,想来我府上混口饭吃。
但是经过这件事,联系到禤蔚,禤蔚与乌良枝像是旧识,若果真如此,那他知晓这些,便是通过禤蔚,乌良枝,一定是濯王的派来和谈的手下。”
“乌良枝走之前,话里话外的提点,他在南方,有权,若是濯王,一切都能说通。且他一定知道一些我不曾知晓的事情,南方,边境——良瑜,你可知,春蒐杀手,极大可能是濯王派来的,或者,南诏。”
“一切都能说得通,太子殿下也曾提及南方兵马之事,乌良枝,也就是濯王一方也提及边贸,我好像就要抓住什么了,到底是濯王在背后谋篇布局,还是南诏生出祸心。”
谢玿叹了口气道:
“匈奴生乱,北方也不安生,南方局势不明,内忧外患,如何不忧?南方,濯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有找到乌良枝,才能弄清楚。”
谢玿突然愣住,笑了笑,道:
“乌良枝,他啊,他早就知道我一定会找他。”
谢玿完全沉溺于自己的世界,皱着眉将“太子”二字又用茶水描了一遍,道:
“太子,若能争取到,是最好的结果。他一定会松动,只是我等不了太久。”
“这一月所有参加封禅的领主都将入京,今日开始便陆陆续续抵达京城,当然有些领主,如曲阳大长公主借口拒绝入京,无非是警示皇帝荒唐加税。
早些时候,皇帝便收到各地的折子,无一不是谏言,更有甚者直接痛斥,如曲阳大长公主,倒是有趣。领主因此对皇帝生怨,这也是我的机会,去与各领主接洽。”
谢玿转向资良瑜,问道:
“良瑜,你说,天师,和濯王,究竟是怎么样的呢?目的何在?也许只有亲自……唔唔。”
资良瑜夺过谢玿手里的碗,舀了一勺塞进谢玿口中,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笨蛋,先吃饭,要凉了。”
谢玿顿觉有些羞耻,想要夺回早膳的主动权,资良瑜却强势地将手移开,坚持投喂谢玿,看着他一口一口吃下去,和声道:
“你已经梳理得差不多了,知道了疑点何在,也便知道了努力的方向。如今你先安置好伯远,我们再从长计议。只是眼下,你先给我好好吃东西。”
谢玿放弃挣扎,乖乖地接受投喂,目光未曾从资良瑜脸上移开,看见他专注的神情,心间隐隐发烫。
资良瑜见谢玿听话,慢慢开口道:
“我会带伯远回去,向伯母传达你的心意,而后我先去南方打探消息,若能先找到乌良枝,也会省去许多麻烦。但是你一个人留在京城,要照顾好自己。”
“你便如你所言,争取太子,谋划朝堂,与领主接洽。在皇帝启程去封禅前,就是二月底,不管怎么样,立马从朝堂抽身,辞官也好,逃命也好,给自己留好后路。我会在南方等你,在你想要见到我的时候,我答应你,哪怕在任何地点。”
“可你必须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要锋芒尽收,安危为要,我不想你犯险,在我无法陪伴在你身旁时。”
资良瑜的声音有些低沉,神情也带上一丝难过,道:
“我知道这里有你爱的人,甚至是一草一木,你想完完整整护住他们,拼了命也想。但是谢玿,我们做不到随心所欲,尽力就好。”
谢玿看着资良瑜的眼睛,后者却突然移开了视线,偏向一边,低头掩去神情。谢玿愣住,忽而明白,心便开始疼。
他抬手抚上资良瑜的眼,让他与自己对视,正见资良瑜眼尾泛红,谢玿不禁鼻尖发酸。
资良瑜察觉到自己失态了,眼睛转了转,努力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可他一开口,情绪瞬间绷不住。
眼泪慢慢划过脸颊,资良瑜脸上透着一股浓浓的哀伤,声音低迷,道:
“可我真的很自私,我真的害怕再次失去你。我只想陪你终老,甚至永远永远。”
“谢玿,你答应我,保护好自己,等我归来,与我重逢。我也答应你,无论结局如何,我都陪你走下去。”
资良瑜说着,脑海中浮现那副血腥的画面,害怕是过去,更害怕是将来。
“只要我在你身旁,就不会让你受伤,你不会孤单一人,更不会战死沙场,千难万难,都不分离,好不好?”
谢玿眼中难过与温柔夹杂,他接过资良瑜的碗放在桌上,将资良瑜搂进怀中,紧紧拥抱,轻声道:
“我答应你……我一定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