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起昨夜思,寂寞楼临寂寞人。
十四年赍未酬志,三十秋凭不死身。
良辰无计长宵短,天光初醒雾气深。
晓看堂前红消雪,若无芳心莫言春。
长夜将尽,静坐有思,抬见庭院南隅海棠花开,遥寄太子。
……
天欲亮,雾蒙蒙,谢府门前,朝服在身的谢玿与一身素色的资良瑜相对站着,两只手紧紧地十指相扣,眼中情愫暗涌。台阶下,护送灵枢的队伍静候着,白色的身影模糊在黯淡的光线里,像垂首夜行的鬼,沉重寂静。
谢玿深深地凝望着这张最熟悉,而与记忆相比又过分年轻的脸庞,将有段时间见不到了,留他独自伫立在艰难之时。
视线昏暗,丧亲的悲痛、未来的迷茫如雾气散开,此刻谢玿只想紧紧抓住眼前之人,好遏制住在心里如涟漪般层层扩散的不舍。
他的眼中有千言万语,最后都凝成抓住温暖双手的力度与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保重……等我。”
资良瑜回望着谢玿的眼,眼里柔情似水,他没说话,只是带着丝浅笑点了点头,而后挣开谢玿的手,抬步朝阶下走去。
谢玿忍不住,跟了两三步,资良瑜驻足回头,冲他微微一笑,目光交融,只听他声音温柔,道:
“寒露深重,回吧。”
资良瑜归入队伍中,站在灵枢旁,下令:
“启程。”
没有丧乐,没有纸钱,只是沉默地低着头,无人面带喜色,只是一味地向前走。
队伍走出这条贵人巷,在宵禁结束行人多起来前,他们便会走出城门。可随着队伍的走远,谢玿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那灵枢里也装着谢玿的心,随着资良瑜的离开也逐渐变空。
在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谢玿一抬手,便摸到脸上冰凉的水渍,不自觉地,眼泪就落下来,真是奇怪。
……
好难受。
然而这种空虚感并未持续多久,谢玿便前往大理寺受训。
说是受训,其实主要以谢玿自己罚抄律法为主,一遍又一遍,抄上一个时辰。大理寺人人各司其职,实在没有什么闲职人员专门来说教谢玿,至多是在谢玿离开前,对所抄律法进行检查并提问罢了。
至于那所谓“直至悔过,方可官复原职”,更是一场空话,谢玿悔不悔过不重要,一切都得看皇帝的心思。不过左右都是五寺,于谢玿而言倒是行动少些拘束,只是大理寺设在宫外,他罪臣之身,不能随意出入皇宫,倒是头疼。
满怀心事地抄了一上午书,谢玿停下笔,眉头微蹙,扭了扭发酸的手腕。
有几位领主昨日已经抵达京城,淮远侯、屏燕王、平王、质南侯、以及皇帝的小儿子谦王,正在城外驿站休整,而扶摇长公主、缇章侯、岭南王、禄王将于明日抵达京城。
领主们沐浴过后洗去风尘,便可穿戴华丽入宫面圣,住在皇帝安排好的宫殿里。后日,皇帝将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为诸位远道而来的领主们接风洗尘。
濯王呢?
并未听见他的任何音讯。此次封禅,不知他是否会应召入京。濯王既然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是否会露面,还真说不准。
“大人里面请,您要见的谢大人,就在屋里。”
“好,多谢。”
谢玿的注意力的被屋外的动静吸引,有人来了。
谢玿搁下笔,托腮,看着门口,等着那人进来。好熟悉的声音,卫卿?
薄棉帘子被一只手挑起,卫邈半个身子便探进来了,一抬头,便见谢玿托腮看着他,有些懒洋洋的,那双水润的眼睛仿佛在问他:你怎么来了?
谢玿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卫邈也便省去寒暄,这样也好,两人私下里,倒也不必过于拘礼,更亲近些。
只是一进屋,卫邈便察觉到屋里有些不对劲,他站住,环顾四周,忍不住皱眉道:
“怎么连个炭火盆子都没有?这屋子这般冷,大理寺就是这般对你的吗?”
谢玿有些意外,随即心里一暖。卫邈何时对自己这般上心了?好像春蒐那日,他……也挺关切的。
“是我让人熄了,不是大理寺的过失。静坐不动,只是抄书,若再受炭火烘烤,便要昏昏欲睡去了。”
谢玿笑了笑,接着道:
“你若觉得冷,我再点上便好。”
卫邈无言,倒也不是真冷,只是见不得大理寺如此怠慢谢玿,只是见不得谢玿受苦而已。
“无碍。”
卫邈说着,一掀衣袍,在谢玿对面盘腿坐下。他身下垫着棉垫子,倒也不会冻人。
待卫邈坐住,谢玿才问道:
“卫卿,此番前来,可是有事相商?”
卫邈盯着谢玿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什么端倪,除了眼里带着的血丝及没有什么气色的脸显得谢玿分外憔悴,他的表情与眼神太过平静,没有什么悲伤,仿佛在卫邈来之前,只是在专注做自己的事,当下眼前的事。
这种反应,卫邈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倒也不是什么要事,只是我们几位大人担心你,恰好我较为清闲,便托我来瞧瞧你。”
卫邈踌躇一番,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你……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吗?”
谢玿笑将起来,似乎是真心的,但卫邈此刻却犹豫了,他看不穿这个笑背后的情绪。
“多谢诸位记挂,我已经,好多了,还劳烦你跑一趟。”
卫邈听谢玿这般说,心里稍定,可听他说“劳烦”二字,卫邈心里生出些不悦。这两个字,太生分了,别人如何对他说“劳烦”,他都觉得理所应当,唯独谢玿,他不希望从谢玿口中说出这两个字。
卫邈垂眸,开口道:
“你我之间,谈什么劳烦?你我同舟共济,如此言说,倒是生分。”
话一出口,卫邈就后悔了。
谢玿愣住,他是万万没想到卫邈会如此直接、如此明了地说出来,顿觉有些尴尬,首先,“劳烦”二字不是常挂嘴边吗?其次,他与卫邈似乎也没有这般熟稔。
谢玿尬笑两声,连忙找补道:
“抱歉啊卫卿,我惯常将这二字挂嘴边,倒是未曾想过会叫你等一众亲友难堪,是我的错。”
卫邈听谢玿为自己圆话,搁置在腿上的手紧了紧,本是他说错了话,却叫谢玿揽过去了。难堪的是谢玿,不是他卫邈,却要谢玿来认错。
自己真是,从来都不讨喜。
卫邈绷着的劲忽而一泄,头垂得更低,低声道了一句:
“抱歉,是我唐突了。”
谢玿没听清,问道:
“什么?”
这下卫邈声音大了些,道:
“不怪你,是我唐突。”
“从前我百般针对你,你厌恶我,有意疏离我,也是理所应当。就算眼下我们一起兴事,说到底,你我不过只是在官场上打交道。明明不是你叫我难堪,明明是我唐突你,你做什么要揽下?”
这叫谢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卫邈好生奇怪,一会儿怪自己,一会儿又怪他。
“谢玿,我真的很羡慕你,也很嫉妒你,你是世家子弟,家境优渥,备受祖上恩荫,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金凤凰。你明明可以庸庸碌碌,靠着祖辈在陛下那里积下的功德,谋一个高官厚禄,尸位素餐一辈子。”
卫邈的手攥紧发颤,脸上神情颇为隐忍,谢玿心里又惊又诧,认真地听着卫邈说话:
“可是你为什么不是这样的?你年纪轻轻入仕,年纪轻轻拜相,御史大人再如何功高,也没办法捧出一个有八斗之才、却能尚主的丞相。无论是蹴鞠围猎,亦或是琴棋书画,你总是出类拔萃。若真是纨绔子弟,做什么才名盛传?做什么为这天下鞠躬尽瘁,少年白头?”
这一番带着怨念的夸奖叫谢玿有些猝不及防,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合时宜,只是听着卫邈的声音越来越委屈:
“这些我早看见了,这些我从来未曾拥有的美德,我早看见了。我太羡慕,太嫉妒,嫉妒到不断地抹黑你,挖苦你,贬损你,针对你,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你拉下神坛,好像这样你就是阴沟里的臭虫,就可以和我一样。”
谢玿想了想,早些年,这就是真实的卫邈。
“是母亲将我供出来,呕心沥血,她那么好的人,我本不该这般怨毒。可是我们费尽心血爬到顶峰,一抬头却发现,有的人,出生就在顶峰,我凭什么不去怨毒!”
谢玿心里五味杂陈,是无奈,是可怜,是羞愧。他干巴巴地对卫邈道:
“卫卿,你冷静。”
岂料卫邈一抬头,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睛就对上谢玿的眼,叫谢玿心头一震,而卫邈道:
“我很冷静,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
谢玿尊重卫邈的想法,点点头,拿出手帕替卫邈擦眼泪,道:
“好,我听着,你慢慢讲,不要哭。”
然而受委屈的人一听见来自他人的关怀,心里所有的情绪都翻滚出来,哭得更是难以自抑。这可叫谢玿手足无措,眼前人呜呜咽咽,谢玿无奈,挪近卫卿,替他仔细拭泪。而卫邈深吸口气,忍了忍,才道:
“你看你,这样的你,我怎么去怨恨?我怎么有脸去恨?我看见自己的丑陋,你的好,更照出我的丑陋,让我看得清清楚楚。”
“随着年岁增长,我不再像当年那个满腹怨毒的毛头小子,我以为我变好了,但是我渐渐发现,我所有的一切,都像一个人,那就是你!”
谢玿有些吃惊,他完全不觉得卫邈在刻意模仿自己。不过听着一个不算很熟悉的人对自己说他曾经嫉妒自己怨恨自己,讲谢玿自己都不清楚的和他有关的过往,感觉还真是奇妙。
面对卫邈,谢玿完全讨厌不起来,本就不太投入目光的人,就算卫邈说的那些怨啊恨啊,过了这么多年,谢玿都无感了。
“我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模仿你的一言一行,模仿你的性格特征。只有左敬那个傻子亲近我,因为他是你的好朋友,而我是你的模仿者。”
卫邈此刻情绪稳定了许多,他在承认这些话的时候,羞愧地抬手推开谢玿替他净脸的手,低下头,别向一旁。
“我……仰慕你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你做什么要对我好?我明明对你这般过分,叫人生厌。”
谢玿因那一句“仰慕许久”而瞳孔一缩,而后听着卫邈这自暴自弃的话,顿时又是生气又是觉得好笑,把手一丢,颇是忿忿不平道:
“你问我做什么?不是你说我们同舟共济吗?我们和那拜把子兄弟有什么区别?你问我为什么对你好?”
卫邈抬头看谢玿,脸上的表情委屈至极,问道:
“真的吗?不觉得我面目可憎吗?”
“哦?让我看看。”
谢玿闻言身子后仰,两手抓着卫邈的手臂扶正他的身子,眯着眼将卫邈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那目光叫卫邈忽然有些紧张。谢玿打量了半晌,忽而笑道:
“这不是端端正正一君子吗?哪里面目可憎了?”
“我……我……”
“你,你,你什么你?可别说你像我了,我可不像你这样自暴自弃,而且我哭起来可比你好看多了。”
卫邈委屈巴巴,开口道:
“谢玿……”
谢玿心里生出些欣慰,继续道:
“你要与我找不同吗?且听我与你细细数来,首先,我姓谢,你姓卫,我字玄珒,你字迩,相去甚远。我有妻儿,你未婚娶,逍遥自在。你个子高些,我个子矮些,看得高远。最重要的一点,我比你爱笑。”
卫邈有些怔愣,谢玿则笑眯眯地对他道:
“二十来岁的少年郎,莫要整天阴沉着脸嘛,你看除了左仁祉和我,谁和你做朋友啊。”
卫邈扁着嘴,“哇啦”一下哭出声来,抱住谢玿道:
“哥哥,对不起,我错了。”
谢玿被这一声激得抖了抖,而后轻叹口气,抬手拍着卫邈的背。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卫邈如愿唤上谢玿“哥哥”。只是这声“哥哥”,却叫谢玿想起了一位故人,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满怀感激地唤他道:
“哥哥。”
卫邈认谢玿做哥哥,人也变得可爱了些。他忽而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哥哥,若我成家那天,你能来,做我的高堂吗?”
谢玿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向卫邈,却见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仿佛这是一个十分无理的要求。然而谢玿知道,不是这样的,卫邈对他的敬爱,他感受到了。
因为卫邈无父无母,所以他想让他的哥哥,在他成家立业的人生时刻,端坐高堂,为他献上祝福。
这是对谢玿的信任,对谢玿的爱戴,令谢玿倍感殊荣,又怎么会是无理的要求呢?
“当然,我答应你,你若成家,我必坐高堂。”
卫邈脸红了几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谢玿有些好奇,问道:
“可是相中了哪家女子?”
卫邈摇摇头,羞赧一笑道:
“我太高兴了,只是想与你先约好了,只是想先让你知道。”
谢玿看着卫邈,忽而想到谢皦:
家中无主母,无人为相看。
卫邈,也是这样的吧?
卫邈虽是寒门出身,可年纪轻轻却也身居高位得陛下器重,自然有些老爷为他心动,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只是卫邈入仕没两年,唯一与他相依的母亲去世,卫邈披麻戴孝,为母守庐。
老爷们大呼可惜,卫邈本仕途正好,谁叫他母亲不争气死得早,以后只怕再无出头之日,便纷纷掐灭了心思。
然而卫邈怎么可能怪他母亲,他只后悔未曾好好陪伴母亲,后悔未曾尽早考取功名,毅然决然请求丁内忧,仕途空挡两年余。
可怜他母亲,从贫贱娘子变成官夫人,与从前的生活是云泥之别,却承受不住,没享几年清福,就一命呜呼。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皇上却没忘记卫邈,待丧期结束,皇帝一纸诏书,将卫邈召回朝堂,重新启用。诸位老爷追悔莫及,腆着脸再去说亲,卫邈已经没有这个心思,一心扑在事业上。而他无老母,也再不会有人替他去相看良妻。
谢玿看向卫邈,倒是生了一副好样貌,眉目细长,鼻梁高挺,铮然书生气,笑起来少了些凌厉多了些柔和,若他笑着看着你,那天下不会有比他更无辜的人了。
若卫邈成家那日,他必厚礼相赠,只是不知他们能不能迎来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