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炳阳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坐在后排的马成功,却见他正扭着头,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虽然窗外不过就是沿江的体育公园,这会还没什么人。毕竟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太阳公公方兴未艾,又快到饭点,就算在江边露天茶铺喝茶下棋的老头们都已经回家去了。
马成功接到霍炳阳的电话时还在睡午觉。他现在似乎已经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这得益于不管是昆仑公司还是清江分公司目前都正处于转型期间,基层的项目部都没什么工程可干,更别说本来就人浮于事的分公司机关了。更何况马成功的职位本来就是“因人设岗”的治安保卫专员,说白了就是个好似清宫戏里的那种宫廷女官“答应”,听到领导叫自己,就赶紧答应了去做。
对于白海生叫霍炳阳来接自己,马成功略微感到有一点意外。不说霍炳阳是霍挺的儿子,就说他是白海生的专职秘书这一点,这都是很多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人。
当然,让霍炳阳来接马成功,这一方面可能是白海生想要表达出对马成功的重视程度,再一个,也可能是因为霍国强的关系。也就是说,这里面也许还包含着亲近与避嫌之意。
之所以说亲近,是因为毕竟明面上白海生的后台是霍挺,而马成功原则上应该叫霍挺师叔,叫霍炳阳师弟。所以这么做不但是告诉马成功,也是告诉一些“有心人”,老白和老马那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是“自己人”。
那么为什么说这种安排也是“避嫌”呢?是因为白海生想表达的是,请马成功吃饭纯粹就是为了工作。至于让霍炳阳接马成功,那是师弟接师兄,不是市委书记的专职秘书接一个小小的国企三级单位的治安保卫专员。
只是这种安排,似乎和白海生一贯以来所表现出来的形象不符。
从马成功在清江分公司大门对面和他一起蹲在小卖部的台阶上看热闹开始,白海生体现出来的形象和一般的政府领导大不相同。当然,你也可以说他是平易近人不拘一格,但在马成功眼里,他这人就是个“自来熟”,而且不循规蹈矩,甚至有点百无禁忌。
因此看到白海生现在这么煞有其事,还这么遵守“游戏规则”,没来由的让马成功对今晚的这个饭局有了一点担心。
车拐上五桥,很快便过了桥,一路向着河东而去。
清江河的河东其实并不像河西那样繁华。这主要是因为以前的清江城建在河西,所以传统意义上的清江城其实也就是指的河西。而河东最有名的景致,便是那高不过四五百米,方圆不过七八平方公里的凤鸣山了。以前河东这边实际上就是农村,因为和清江城隔着一条河,实际上发展还不如白玉兰村。
在三线建设时期,有大量的企业落户到清江周边的莽莽群山之中。改革开放之后,这些企业大部分将生活区和后勤基地搬出了大山,当时的清江政府便将凤鸣山周围划拨给他们建设生活区和后勤保障基地,因此凤鸣山周边便也随着这些人的到来变得热闹了起来。但这里远远称不上繁华,毕竟他们的工作区域还在山里,只是在休息日或是节假日才会回到这里。
当然,除了这些单位之外,在凤鸣山上还建设有一些宾馆和别墅区,近年来还出现了一些高档会所。这在官方的说辞中,叫做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文化和消费需求。但人民都知道,这些地方是为了满足某些热爱高消费和高享受,但又不便于透露身份的人士的需求的。
因此当马成功踏进朝阳居那古色古香,有着半米高门槛的大门的时候,不由得心里暗暗有些吃惊。毕竟这里的门槛和大门都是用阴沉木做的,而吧台前的那两个高脚凳居然是巴西花梨木做的,和马成功脖子上戴着的飞鹰木饰的材质一样。
他倒是不惊讶这朝阳居这低调而奢华的中式装修,而是惊讶于白海生会在这么高档的地方请客。要知道从大概十年前开始,上面对官员的监督日趋严格,不允许进入高档场所消费更是基本要求,更不要说像白海生这样级别的干部了。
跟着霍炳阳一路前行,过了大厅又是一条甬道,甬道两旁又是几条花径,每一条小径都通向一个小院子。马成功数了数,左三右三,一共有六条花径,也就是说,这个会所里一共只有六个院子。
沿着最右边的花径向前,一直走到右手最后面的一个院子,霍炳阳才站定,对马成功道:“马哥,白书记在里面等你。”说完竟然转身走了。
马成功看着这道花拱门旁的牌子,只见牌子上写着“飞羽”两个篆字。又回头看了看霍炳阳,却见他根本没回头,径直向着大厅而去,看样子是要直接从大厅出去了。
当即也不多想,进了拱门,却见里面是一个花园,花园对面是一座好似日本京都神社一样的建筑。不对,日本那神社是跟中国唐朝学的,所以这应该是仿唐朝的建筑了。
在这座建筑屋檐下的台子上,此时放着一个类似东北炕桌的小桌子,桌子中间放着一个铜火锅,火锅一圈摆满了盘子,盘子里是堆的满满当当的肉。白海生正拿着一个小夹子从一旁的簸箕里夹出一块炭往铜火锅里放,一旁的傅长风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又放下夹子,正要说话,抬头却看到了马成功。
“嘿,说曹操曹操到。老马,快来快来。”白海生笑着道。
马成功急忙走上前去,从一旁拿出锅盖,将沸腾着的锅子盖上,拿起夹子捅了捅中间的烟孔,然后才又端起簸箕,扫了几块炭下去。
放下簸箕还没说话,白海生先对傅长风笑道:“我就说老马肯定会弄这玩意儿。”他又转向马成功道:“入夏吃伏羊,滋阴又壮阳。老马,我今晚请你这个,你不介意吧?”
马成功在心里稍稍把他鄙视了一下,然后道:“白书记,这么高档的地方,怎么没个服务员啊?”
傅长风刚想说话,白海生又抢先道:“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你不觉得这样吃饭挺有情调吗?”
马成功边坐下边伸手拍死一只不知死活爬上他胳膊的蚊子,没好气地道:“不觉得。”
傅长风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摸出烟递给白海生一支,又递给马成功一支,笑道:“白书记今天可是下了血本了,就这一锅涮羊肉,在顺河街的小羊庄最多也就五百,你知道在这儿多少吗?”
马成功将烟点燃,呵呵一笑,道:“怎么也得三四千吧?”
白海生嘿嘿一笑,傅长风脸上的笑容更盛,随即举起四个手指,道:“每人最低消费六千,咱们三个就是一万八。这还是看白书记面子上给的优惠价。”他看了看门口,又道:“你不是问为什么没有服务员吗?本来是有的,不但有服务员,还有弹琴唱曲的,可是每个人得给一千的小费,白书记虽然有钱,但是他抠啊!”
转头看着笑靥如花的白海生,马成功愣了愣,他没想通白海生这是唱的哪一出。
白海生却假装没听到傅长风的话,端起一盘羊肉,一股脑儿地倒进锅里,边搅合边道:“就咱们三个,来,吃,不要浪费。”说着又从屁股后面摸出一瓶“清江大曲”,笑道:“还是喝这个带劲。”
将酒给两人倒上,白海生拿起筷子就从锅里捞肉,又从一旁的盘子里挑了些香菜放进酱碗,和着肉搅了搅,端起碗就将肉刨进嘴里。边嚼还边对两人道:“吃呀,愣着干嘛?我给前台的那个小姑娘说了,既然连市委书记都敢坑,那这羊肉就得不限量,吃完我就再叫。”
马成功看着笑眯眯的白海生,心里有些打鼓,但还是试探着问道:“白书记,咱去阅江楼吃个全鱼宴也才五千不到,那不香吗?”
白海生却端起酒杯,道:“嗨,你倒是在非洲山珍海味吃腻了,我们老哥俩这还是头回开洋荤呢!”
“呵呵!”马成功假笑了两声,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这时候他已经回过味来了,这老小子多半是在给自己下套。
傅长风却端着酒杯道:“也不是没吃过高档地方,只是这地方开了七八年了,我的确是第一次来。不为别的,这是私人会所,只接待特定人群,咱级别不够。”
“级别不够?”这次马成功的确是有点吃惊了。他第一次听说一个地市级公安局长说自己级别不够在一家会所吃饭的,更何况这家会所还是在他的地头上。
傅长风看了看白海生,道:“是啊!你我级别都不够,甚至连霍炳阳的爹都不行,只有白书记有资格在这里订餐。”
“这......”
马成功有些纳闷。你说按职务高低吧,人霍挺可比白海生高几个级别,凭什么霍挺没资格,白海生就有资格?
白海生却摆了摆筷子,道:“别听老傅瞎说,这会所的确是私人的。但那小子就是钱多烧的,你不信让霍书记打个电话试试,他敢不让霍书记来吃饭?”
见马成功一头雾水,他又笑道:“这个人是京圈的,你不认识。但是帮他搞这里的人你一定认识。”
马成功愣了愣,道:“谁?”
白海生放下筷子,吸了一口烟,笑着道:“你的领导,罗振江。当然,他一个人也搞不起来,这里面还牵涉到你的另一个熟人,但是他要聪明一些,已经甩手了。”
“啥?”
马成功微微一怔,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心想自己一块肉都还没来及得吃,白海生这老小子就忍不住了,这么快就来了?
还真就这么快。
只听白海生正色道:“罗振江这小子拉大旗作虎皮,为了拍马屁,就搞了这个地方。还起了个名儿叫朝阳居。呵呵,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在凤鸣山下搞这个,是多么的洋洋得意,就好像那些功勋是他们建立的一样。”
马成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地方是给那些“后代”们聚会的地方。怪不得傅长风说只有白海生才有资格在这里订餐,连霍挺都没资格。
白海生一阵义愤填膺,可是这时候马成功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假装倒肉闭口不言。傅长风当然奸猾如鬼,这会更是端起碗猛吃,就好像对白海生的话充耳不闻一样。
废话,白海生就是那个圈里的人,他可以发牢骚。可是马成功和傅长风不行啊,他们都是底层出身,对这些事根本不了解不说,平时遇到这些人,或者他们做的事更是躲都躲不及。毕竟大家都是成熟的社会人,谁能惹谁不能惹,所有人都门清。
但是白海生仿佛不愿意放过马成功一样,端起酒杯又跟他碰了一下,笑道:“我话多了。但是老马,我得到一个消息,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马成功一口将酒喝干,赶紧道:“没兴趣没兴趣。领导,我酒量不行,这会脑子有点不好使。”没等白海生说完,他又以手扶额,道:“哎呀,头疼,头疼,可能这两天空调吹多了。”
白海生斜着眼睛看着他,嘿嘿笑着也把酒喝了,然后对傅长风使了个眼色。
傅长风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对马成功道:“马成功,雷吉祥的供词里提到了一些线索,我们分析后认为,可能和你的档案被拍有关。”
“哦?”
马成功直起腰,盯着傅长风,却不说话。
笑了笑,傅长风喝下杯中酒,这才道:“你可能已经知道了,除了高尚、约翰.伊文斯之外,还有一帮人也参与了雨霖铃门前的案子,只是他们的目的可能比较直接。”
马成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白海生,道:“求财?”
白海生笑了笑,道:“这些人胆大包天,但是又真的有所持。”他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道:“就好像这个私人会所一样。”
傅长风却道:“白书记当然不怕他们,但是白书记也没有证据啊!而且我们商量了以后,觉得还是你比较合适。当然,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们会给你方便。”
“哎呀,我头疼,头疼。”
马成功扶着脑袋趴在桌上,随即却一声不吭,像是真的不胜酒力睡着了。
见他耍赖皮,傅长风也没有办法,只好看了看白海生,那意思是我搞不定,还得你来。
白海生抬头看了看已经有些阴沉的天空,黯然道:“我小的时候,我爷爷曾经给我读过一首打油诗。”他看了看仍然在装睡的马成功,继续道:“皇子生来半个君,农家世代贱为民,世人莫笑穷人懒,古来天道几酬勤。”
看着装睡的马成功微微动了动,白海生嘴角露出了笑容,接着道:“我刚才让你听的消息,其实只有三个字。”他顿了顿,接着道:“零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