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启山的默许下,余程依旧是由朝兮领路。
从驻扎点转出来,就没有台阶了,往下都是崎岖不堪的陡坡乱石,行动的速度不免受到影响而变得迟缓。
齐铁嘴的体格摆在那里,渐渐地跟不上大部队的步伐了,豆大的汗珠唰唰地往下掉,连嘴唇都开始泛白。
张启山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转头看了看明显体力不支的亲兵们,向朝兮建议:“原地休整一下吧,这样勉强走下去,体力得不到恢复,万一遇到突发情况,我们也无力应对。”
朝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同意歇息半天。
墓中无日月,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天。亲兵们三个两个凑在一块,挤在相对平缓的空地上,不多时,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朝兮独自坐在一块巨石上,扭开螺旋壶塞,仰头喝了几口淡盐水补充体能。
突然,一块压缩饼干出现在眼前。
皮肤细腻,手指修长,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二月红。
二月红是唱戏的,唱戏的角儿都有一双漂亮的手。
不过二月红的这双手能打铁弹子,不比枪差什么。
朝兮接过饼干塞进嘴里,含混地说了声:“谢了。”
二月红在他身后坐下来,轻轻开口:“佛爷说,谢老板曾被日本人抓到矿山中做事。可我今日看谢老板在这墓中行走如飞,应该比我家先人在这里待的时间更久吧?”
“嗯。”朝兮努力吞咽着干涩粗粝的饼干,并无掩饰之意,“我在这里待了六年?七年?我自己也忘了。”
“以谢老板的身手,这么久了,居然没机会逃走?”
二月红小心翼翼地问出了疑惑已久的事。
朝兮回眸瞥他一眼,嗤笑一声。
“我若逃走,军爷想要做的事、救的人,全都要死。我留在这里,他们才有一条生路。”
二月红微讶:“谢老板指的是谁?”
朝兮凤眸轻展,目光变得空蒙,仿佛无所凭依。
随即,一笑。
“或许,是芸芸众生?”
二月红微微一怔,芸芸众生?这可真不像是谢朝兮口中会说出来的话。
“你一定在想,我谢朝兮心里何时放得下芸芸众生?我何时管过众生死活?”
朝兮仿佛看穿了二月红的心思,一语戳破,引得后者一时尴尬。
他自己却容色平静,漫声道:“红二爷如果对这个答案不满意,那我也可以再回答一次:我留在这里,是为了我自己,我要找到一样东西,给我自己寻一条生路。”
这倒是符合谢朝兮性格的答案——二月红如是想。
“谢老板要找什么东西?”二月红思忖着说,“莫非,是在我家先人提过的那扇拱门之后?”
“或许在,或许不在,但肯定在这座山里。”朝兮音色平和,“在不在的,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老板好打哑谜,红某虽然与谢老板面对面,却不知晓你说的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二月红苦笑。
“红二爷何须费心猜我?”朝兮扬一扬眉,恢复了以往的玩世不恭,“人心难测,谁能做到全知全能?便如我与红二爷面对面,却依旧不能明白红二爷与夫人这般深情厚谊。世间情爱,总令人琢磨不透。”
提及亡妻,二月红面色一僵,眸光暗淡。
“谢老板好样貌好身手,难道不曾有过心爱的女子?”
朝兮诚恳地摇头。
“许久之前,我便已立誓永不娶妻生子。”
“这是为何?”二月红颇为惊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谢老板怎会有这般想法?”
却不料朝兮语出惊人:“男女相悦,生儿育女,往小了说是为家族开枝散叶,往大了说是为苍生繁衍生息。可苍生本不缺我一人衍嗣繁茂,我也宁可我的血脉无人传承。”
二月红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应对,随口笑道:“谢老板这见解……的确不同寻常。但你既不愿娶妻生子,又想明白情爱二字,难道要寻一个男子相伴一生?”
“若真有人能伴我终老此生,是男是女有何关系?”
这本是彻彻底底的玩笑话。朝兮的本意也是自己寿命长久,难与人相守终身。但他和二月红的谈话无异于鸡同鸭讲,这些话听在二月红耳朵里,就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二月红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何况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不远处,尚未睡熟的张启山和副官皆将这几句话听到了心里去,各自思索念想不提。
*
歇过几个小时,众人再度启程。
在坑坑洼洼的坡地上又走了小半日,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像长头发一样的怪东西,头顶和地面随处可见,在不甚明亮的灯光里,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都留神些,不要碰到这些头发,它们可要比外面的飞蛾厉害多了。”
朝兮加重了语气嘱咐众人。
作为在场唯一受过飞蛾之害的人,张启山至今心有余悸,于是帮腔道:“注意脚下,这都是要命的东西。”
二月红为张启山治病时,便从他的指甲缝里取出了类似头发的东西,此刻才知道头发的来源。而副官与齐铁嘴当时都在场,更加不敢轻忽。
只是说来轻巧,那些头发像一朵朵食人花开在路中央,想要避开还真不容易。
就连朝兮自己,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唯恐阴沟里翻船。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朝兮好不容易走过了这段惊险的路,转头看时,却听见某个亲兵的一声惊呼。
那亲兵光注意脚下,没提防头顶吊下来的一颗骷髅头,头骨上便生着诡异的长头发。
亲兵高呼一声:“有鬼!”随即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踩到一簇长发。
副官眼疾手快,长跨一步扶稳了那个亲兵。却在这时,那颗骷髅头上悬着的细丝线或因年头太久,“啪嗒”一声断裂开来,正好掉在了副官的肩头。
细长的发丝一接触到人类的身体,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延长,副官只觉得脊背一寒,就瞧见那东西缠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似要从裸露的手掌钻进血肉里去。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离死亡最接近的一次。
惊恐之下,他甚至来不及多做反应,旋即眼前掠过一道血光,滴在了那些头发上。
那怪东西就像是被烈火灼烧一般,滋滋啦啦地迅速脱离了他的身体,掉在地上翻滚起来。
“想什么呢?还不快走!”
这是来自朝兮训斥般的声音。
副官携着亲兵迅速通过了危险区,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时,正瞧见朝兮从背包里翻出了一卷纱布,缠在了自己掌心处。
原来是朝兮用血帮他驱散了那些头发。
副官想起幼时曾经听长辈提起过,本家嫡系里拥有优异血脉且服用过千年以上麒麟竭的人,他们的血拥有神奇的能力,可以破除一切邪祟毒物。
先前,朝兮便用血救过张启山的性命,如今对付那些头发,自然不在话下。
副官虽是纯血张家人,但他的血脉在本家并不算稀奇,且离开本家太早,哪里吃过千年麒麟竭那么金贵的东西。
只是他没想到,朝兮会不计前嫌地救了自己。
一句“多谢”在唇边晃悠了半天,还没等他说出口,朝兮忽然道:“你们听。”
他们的面前有许多孔洞,有些塌方了,有些则被人为炸毁,应该是日本人的手笔。
朝兮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幽深的洞穴四通八达,隐约有熟悉的戏曲声从通道里传来。
正是上一次他们听过的花鼓戏,据说是二月红曾经唱过的。
里面……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