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常在骤然丧子,不只阖宫惊讶,连太后亦颇为伤心。
然而,皇上与皇后严令封锁消息,确保此事不外传。
那些曾为璟常在接生的太医与稳婆,均被悄悄打发走。所有可能目睹过孩子身体的宫人,也都被调往圆明园,不得再在宫中伺候。
宫中人心惶惶,私下里流言四起,有人议论说璟常在因过于骄奢,才导致孩子夭折。
这些流言如同沸水般翻腾,但幸运的是,漱琼堂因皇后之命不得外人出入,璟常在得以免受外界打扰,安心静养。
然而,璟常在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之中,皇帝却未曾踏入漱琼堂一步,给予她丝毫的安慰。
太后多次想向皇帝询问璟常在死胎之事,雍正也只是含糊其辞,敷衍过去了。
这一日,距离璟常在丧子之痛已过了半个月,沈眉儿陪伴在皇帝身侧,二人在养心殿的暖阁中闲话家常。
雍正的神色始终带着几分忧郁,他凝视着窗外绵绵细雨,仿佛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之中。
手中攥着彩漆云龙纹管黄流玉瓒紫毫笔,不停地在白色藏经纸抄写着《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
“尔时普光正见如来,告颠倒言,汝子在胎。人形具足。在生熟二藏。犹如地狱。两石压身。......
如此恶业,罪难消灭,若造诸恶。值佛及僧。忏悔即灭。设所命终......”
雨天的黄昏,天色显得格外阴沉昏暗。
皇帝身前的紫檀八仙八宝纹几案上放着一壶已尽的残酒,闻着酒香是蔡攸棣花酒的味道。
竹根雕海水龙马图山子旁边则是一盏天青色旧窑的酒盅。
他穿着一身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常服,数支白烛摇曳着微弱的火光,每一次跳动都仿佛在溅起一阵阵抽搐般的暗影。
正如此刻悲伤清冷心情的写照。
沈眉儿轻抬皓腕,缓缓卷起衣袖,为皇帝细致地研磨起墨汁,她的声音宛如春风拂面,柔声道:
“皇上,若欲饮酒,还是先让人温一温吧,冷酒易伤龙体。
或者,皇上也可与臣妾对酌几杯,谈天说地,也能稍解心中烦闷。”
雍正并未抬头,只是以那淡淡的语调,透露出无尽的哀愁:
“自斟自饮,方能细细品味冷酒之独特韵味。
况且这殿中温暖如春,再饮热酒,便失了那份清冷中的意趣。”
沈眉儿静静地研磨完墨汁,察觉到殿中的龙涎香气已渐渐消散,便轻声吩咐苏培盛带着人将香灰撤下。
她手持紫铜拨子,轻巧地拨开金漆青龙八窍熏炉的拨片,从一旁的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中,珍重地取出一盒旃檀微烟贡香。
雍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抄写经文,随口问道:
“怎地突然用上这么好的香料了?”
沈眉儿轻声细语地回答:
“此贡香由旃檀、白檀、沉檀、唐香、茅香、安息香、以及丁香枝等多种珍贵香料精制而成,具有通窍辟秽之效。
佛经中也常以旃檀之香,来譬喻菩萨的巍巍功德,浩浩行持如同风行草偃,见闻者无不受其感化,随顺通行。
臣妾觉得,此刻使用此香最为适宜。”
雍正搁下毫笔,长叹一声,脸上露出苦笑:
“通窍辟秽、随顺通行?
朕知晓你是出于好意。但朕心中的郁结,又岂是这区区旃檀微烟贡香所能化解的?”
沈眉儿细心地将皇帝亲手抄写的经文整理得井井有条,她的语气温婉如溪水潺潺:
“皇上抄写了如此多的往生心经,以供宝华殿诵经超度之用,臣妾心中明白,皇上仍旧挂念着璟常在的那个孩子。”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雍正的神色,斟酌着言辞开口:
“皇上频繁前往永和宫探望弘暄,又时常紧抱着静和出神。心中的挂念,不只臣妾能感知一二。
就连弘暄那孩子,也察觉到了皇阿玛的心情不佳呢。”
“父子之间,心有灵犀。
弘暄乖巧与懂事,能够理解朕的心意,这也多亏了你教导有方。”
雍正的声音中透着哀伤,眉宇间的愁绪如同乌云蔽日,久久不散。
“然而,朕每当回想起璟常在那个孩子的模样,总是不自觉在责怪自己,是否是朕的福泽浅薄,德行有亏,才导致这样的悲剧?”
雍正的眉宇间凝聚着难以言喻的悲痛,仿佛连天色都随之黯淡。
“这么些年过去了,你为朕诞下了暄儿和静和,仪欣有了怀珍,临真育有昕儿,还有胧月。朕以为上天已经宽恕了朕。
然而……然而,那个孩子,是朕亲手……”
他痛苦地揪住手中的绢纸,脸庞无力地垂下。
沈眉儿连忙柔声劝慰:
“没有事,没有事的。皇上莫要如此,您瞧,这么多阿哥公主都平安降生,上天怎会不肯原谅您呢?
璟常在的孩子,只是个无法预料的意外罢了。”
话音未落,却听有风声伴着殿门悠长的吱呀之声一同扑入。
沈眉儿抬首,却见太后在竹息姑姑的搀扶下,一步一个沉稳,踏行至养心殿内,对着雍正定定道:
“皇帝安心。这个孩子的意外,完全是因为璟常在德行浅薄,不堪承受皇上圣恩。”
这宫里的风言风语,终究是瞒不过太后的耳目。
此刻太后漏夜前来,必定是知晓了璟常在和皇嗣的变故始末。
沈眉儿端然行礼,太后抬手叫起,并未寒暄。
只阔步行至行至皇帝身边,语气沉稳而不容置疑:
“皇上已经有五位阿哥五位公主,个个都聪明康健。
唯有璟常在所生与旁人有异,便可证明万恶之源在于璟常在而非皇帝。
皇帝大可不必挂怀。”
太后和皇上母子叙话,沈眉儿自是不敢打扰,缓步默然退了出去。
或许,太后终究是太后,雍正可以对着妻子嫔妃倾吐心事,最终却只能在额娘那里得到安慰。自古如此。
而璟常在的失宠,似乎已成定局。
因为生下的是如此不祥的“死胎”,产前的荣宠在她生育之后几乎是消弭殆尽。
雍正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一次探视,一向花团锦簇的漱琼堂就此沉寂,再无一人踏足。
连带着延禧宫的夏冬春和安陵容一时也难见天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