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一架空客大飞机平稳降落在机场跑道上。
飞机缓缓驶入航站楼旁停了下来。
高雪坐在经济舱中段一个靠窗的位置。
长途乏闷,机舱里虽然坐满了人,却一直死寂得像座坟墓。
行程匆匆忙忙,对她而言,能买到一张及时回国的机票已算幸事,什么大小姐的享用和排场,此时此刻全都已经不再重要。
只有回家才最重要。
透过机舱的舷窗,她看见国内熟悉的机场大楼,忍不住鼻子一酸,便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蛤蟆墨镜,暗暗心想:“不能让爷爷看见我哭,一会儿见到爷爷,我要表现得坚强一点……”
其实她上飞机前已经哭过了,而且哭得双眼红肿,所以才戴上这么一副深色墨镜遮着。
不多时,空姐开始引导乘客下飞机。
沉闷的机舱里终于有了点动静。
乘客们满脸的倦容,拖着行李排成队,一个个沉默不语,仿佛是在排队参加一场吊唁。
高雪背上小双肩包,也默默排在人群队伍中。她把机舱想象成灵堂,仿佛只要跟着队伍往前走,就可以瞻仰到她父母的最后一面……
下了飞机舷梯,深夜凌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又把她一下子从幻想中拉回现实。
她默默跟着队伍乘上摆渡车。
默默过了海关,默默出了机场。
这一路上,内心深处的孤独,更胜于身体上的形单影只。
机场外一片昏黑,只有寥寥几点灯光。
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已经是凌晨两点。
夜深人静。
“小雪,到了机场不要乱跑,爷爷需要处理点事情,估计要两点半才能到。”这是她爷爷高正发来的信息。
还有半个小时。
她漫无目的地在机场外走来走去。
几个出租车司机招呼她也没回应。
她找了个灯光昏暗的无人角落,卸下双肩包,然后坐在地上,把双肩包搭在膝盖上。
又把墨镜摘了放在脚边。
最后又把头埋在双肩包上,把一路上压抑的悲恸彻底释放出来,眼泪也像泉水般涌出。
“爸爸……呜呜……妈妈……”
饮泣声隐隐约约……
在昏暗角落的寒风中飘荡……
不知哭了多久,她哭着哭着竟睡着了,直到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才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回来。
“喂,爷爷……”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极力控制住情绪,好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不那么颤抖,“爷爷,你到机场了吗?”
“我到了,你在哪儿呢?”
听到电话里那个充满关切的声音,她环顾一眼四周的昏暗,说道:“我在洗手间,马上就出去,我们在机场一号门见……”
她挂了电话,慌忙抹干净脸上的泪痕,然后又把墨镜戴上,站起身背好双肩包,又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绕回到机场一号门。
一辆黑色奔驰商务车打着双闪停在路边。
她一眼认出那就是来接她的车。
此时高正和司机正站在路边抽烟,两人都不时扭头去看机场门口,像是生怕看漏了眼。
高雪站在玻璃墙边,借着灯光把玻璃幕墙当成镜子,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把最后一点泪痕全都擦干净了,这才向高正和司机走去。
“爷爷!”
她轻轻叫唤了一声。
高正略微一愣,循声瞧来,原本憔悴的脸上顿时展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嘿?我一直盯着门口,怎么没看见你出来?”
高正仿佛苍老了许多,头发潦草,一片花白。以前还有心思染染黑头发,抹抹亮发膏。
如今哪里还有什么董事长的派头?
俨然跟公园里随处可见的糟老头一个模样。
高雪看在眼里,酸在心里,眼眶又不禁微微湿热起来,好在是戴着墨镜才不至于被人瞧见。她回以微微一笑,却不敢开口说话,生怕颤抖的声线会将她好不容易隐藏的脆弱又给暴露出来。
高正一大口接一大口地吸了一口烟,随手把半截烟扔在脚边地上,用力一脚踩灭了,一边吐着烟一边说道:“上车吧,明天一早还要去殡仪馆接你爸妈骨灰回来,我都找人看好时辰了……”
“董事长,是今天早上了……”司机在旁小声提醒道,“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高正略微一怔,眼皮子一眨一眨地瞧着司机,那眼神仿佛是在向对方求证。
“没错,是今天,我都给您记着呢。”司机一边给两人开门,一边说道,“董事长,您都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了,看上去都有点精神恍惚了,回去先好好睡几个小时吧,别累坏了……”
高雪听了,心里更如刀绞,心疼道:“爷爷,上了车就先眯一会儿吧。”
她已经没了爸妈,要是爷爷再有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只是她不敢把这样的担忧表露出来。
更不敢把自己的脆弱展现出来。
高正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叹了一声,当先钻上了商务车。
高雪也跟着钻上了车。
司机检查车门都关结实了,便也登上驾驶位,发动汽车,驶离机场,开上了环城高速。
车上沉默了好长一段路。
高正却压根没有心思睡,只是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一路出神一路凝思。后来终于开口,对高雪交代道:“家里把灵堂都布置好了,在老别墅那里,明天我和你,还有小欢,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殡仪馆,把你爸妈请回来。”
高雪问道:“小欢呢?”
高正叹了一声,说道:“小欢这段时间天天喝得烂醉如泥,我也没有时间管教他。现在你回来了,你当姐姐的要好好管教他。”
高雪轻轻“嗯”了一声。
高正接着道:“公司还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等把你爸妈的丧事办完,你带小欢一起出国去吧,以后都别回来了,其实家里还剩下一点钱,勉强够你们俩过日子。”
“爷爷,那你呢?”
“我嘛?”高正苦笑一声,“当然是收拾烂摊子了。”
高雪内心深处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万一爷爷也想不开了怎么办?
她内心一慌,急忙说道:“爷爷去哪我就去哪,不然我哪里都不会去!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也该为家里分担点事情了。”
高正只是苦笑。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如今高氏集团的整体债务,粗略估计已经不下十个亿。
其实早已经无力回天了,但凡还有一线转机,他又怎会走到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步?
分担?
一个小姑娘拿什么来分担?
高正忍不住瞧了瞧高雪的肩膀,觉得这一副柔弱的小身板估计连两桶水都挑不动。
想到此,高正又忍不住摇头苦笑,苦笑中透出一丝耐人寻味的无奈和绝望。
他不愿再把太多压力传递到晚辈身上,所以对集团和家里的债务问题只字不提。
司机不算外人,高正也没什么顾虑,直言道:“现在唯一还没有被查封的,就只剩下老别墅和这辆车了,说是暂时留给我这个老头子住宿和办事用。等丧事办完,我还要去配合相关部门工作的调查……”
他长叹一声,目光望着前方,接着缓缓道:“爷爷我是走不了啦,高家的香火就得靠你和小欢传承下去。
我在海外有个账户,本来是打算留作出国养老的,还有八百来万,这笔钱在境外,他们查不到,也冻结不了。到时候就留给你和小欢……”
一番话的口吻像在交代自己的遗言一样。
路边灯影不时从车窗闪入,映在他脸上时明时暗,他的神情看上去也仿佛阴晴不定。
高雪越听越觉得心慌和害怕,便叫了一声“爷爷”,打断了他的话头。
“爷爷,等办完丧事,咱们再一起商量去解决,一家人在一起分担,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