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已经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华山这个季节最美,遍山碧玉般的绿色,掩映着无数的溪流,到处都焕发出新的生命气息。小竹子的伤已经好了十之八九,每日里除了四个时辰练气之外,还要拿出两个时辰来修习最新跟师傅学的煅玉拳和混元掌,偶尔也会到山间游历一番,习练轻身功夫,但觉得几个月来武功进境不少,心里甚是高兴,只是心里天天盼着义父能按照约好的时间来看他。
眼看进了四月,再有十天便是跟义父约定的日子,他也有些着急。这天练完功到山涧里冲了澡,换好衣服便下了山。他的紫霞内功已经颇具根基,师叔所传的华山绝技梯云纵轻功大有长进,连师傅看了也笑着点头称赞。
刚下到半山处,远远见山道上来了两人,身形甚是迅速,小竹子心里一喜,脚下加力,身子借助山势向下直冲,快似离弦之箭,堪堪到了近前,却见来的两个人大约都在三十来岁,全是一身粗布长衫,后背一个遮阳的大斗笠,手中各持一柄长剑。
小竹子停下身形,拱手问道:“两位朋友上华山来有什么事体?”
那两人适才见他身形如电,从山上奔下来,却长气也不喘一口,心下暗赞。其中一人唇上略有髭须,也施了一礼,道:“受人之托,来华山寻一个人,这位朋友可是华山派中人么?”
小竹子暗中打量一下两人,见他们英气勃勃,眼神完足,料想都是一身武功,点头道:“徒不言师讳,家师静清子。”
两人对视一眼,仍是有髭须的人道:“竟是如此巧合,你莫不是小竹子么?”
“你们是……”
“先请看一下这个信物。”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竹片来,长约二寸,宽约一寸,上面刻有花纹。
小竹子心中一喜,也自怀中拿出来一块大小相同的竹片来,二人放在手中相互比对,竟然一模一样。那人一下抱住小竹子,笑道:“原来真是公子,我们两个是竹林会中的,受令尊委派,前来接公子下山。”
“我义父……他不来了么?”
另一人道:“黄彦升先生现在是咱们竹林会中首席长老,他们现在正为筹办会中大事繁忙,所以一个半月之前特命我二人前来接公子下山,公子的伤怎么样了,刚才看你施展轻功,应该是大好了吧?”
小竹子虽然没能见到义父,但想到自己即将下山,不久便可见面,心里仍是极为高兴,问道:“义父他们……在做什么大事?”
“好教公子得知,前年一场大火教咱们竹林会遭了大劫,全村人死了十之七八,这一年多来,帮中的几位长老一直在寻找在外逃生之人,现在已经聚集了百十来人口。黄先生跟孙长老正在筹措办理这件大事呢!”那人说着,脸上显出兴奋的神色来。
小竹子听了自不免大喜过望,高声叫道:“竟然……有这么些乡亲活了下来,我以为……”
有髭须的人笑道:“公子高兴啦!我们两个只是新被各位长老招募来的,他是孙长老的徒弟,叫沐南云,我叫萧庆海,却是你义父新收不久的弟子,我们两个祖籍都是云南人,后来定居在福建。”
小竹子听了更加激动,连忙拜了下去,口称师哥。竹林会中但凡年龄差不多的年轻男子,因为平常都在执杖长老孙师道的监督下每日习武,是以都以师兄弟相称。两个人也都连忙施礼,小竹子便带了二人上山面见师傅静清子。
在静清子的心目之中,小竹子将来确可做得自己的衣钵传承,做定华山派的掌门。虽然相比起来,小竹子无论武功还是声望究竟还无法与自己的大徒弟冲云子相比,但冲云子如今已是峨眉山云台寺住持道长,八仙剑、浮云掌在十年前便已名震江湖,如今名声已经隐隐不在自己之下。
他一生所为正像他的道号静清子一般,笃信老庄之道,喜好清静无为,尤其喜爱练气养生,炼丹养气,要不是小竹子年纪太过年轻,只怕早已经将这掌门之位让了出来,华山门规是掌门不可传女,是以师妹紫霞虽然无论武功声望均在江湖之上远播,却无法承受这个职位。
唯一让静清子放心不下的却是小竹子的性格,这孩子生性跳脱,而他自己却喜好清静沉稳,但性格是可以历练的,这两年小竹子饱经世事磋磨,在他看来,性格已经稳重许多,他看在眼里,自然也喜在心上,是以在这个关门弟子身上再也不肯吝啬,恨不得一股脑儿地把华山绝学都传与了他。静清子载功卓绝,以他的修为在江湖之上当可在十名之内,他的大徒弟冲云子仅练了华山两门绝技便以天下闻名,小竹年纪不大,悟性要在师兄之上,假以时日,必可远超师兄,那也是不必说的了。
静清子自打小竹子伤势大好以来,一直在闭关练气炼丹,依他的意愿,这两年竹林会遭了大难,原以为竹林会就此湮灭,徒儿小竹子九死一生,也只好跟他一样久居于华山之上。六七个月来,他不仅将华山秘籍紫霞内功悉心传授,更兼许多之前不曾教授的功夫也都开始一一亲传。
只是他觉得这份担子自己只怕还要担上个十年八年,从来也不曾与小竹子说过半句,小竹子却哪里知道师傅已经存了这份心意。他带师兄三人来到师父终日闭关的小室门前,向师傅说了两个师兄的来意,那就是想禀告完了立即随同下山去了。
静清子本已经闭关一个多月,食物也都是观里的道童送进来与他,现在听了徒弟的告知,饶是他练气之人也不由得有些懊恼,但又想不妨也让他下山多多历练,人能更加成熟稳重,只是这竹林会所做之事多涉及朝中大事,时时都有极大风险,他到底沉思良久,才道:“既然是你义父要你下山,为师若要阻拦便是陷你于不孝,只是我如今年纪已高,望你将来有一日能接我衣钵,江湖风险,你一切都要小心才是。”
小竹子听了心里一阵滚烫,这是第一次听到师傅如此郑重托负,他自知能力有限,此时如果推辞谦让,说不定会寒了师傅的心,只好重重磕了三个头,道:“师傅的话我记住了,请师傅一定要善加保重身体,徒儿去了。”
收拾了些衣物,嘱咐四个道童一些话,这才出得观来。他转过身来,又磕了几个头,这才下山,眼泪已经又流了出来。想起去年秋天自己带伤上山之际,又是高兴又是怅惘。
那日在鲛号快船之上,小竹子正朦胧着,心里乱糟糟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自从上了船后,整日就是这样半梦半醒,一时想到师妹王兰芝,一时又会想起师傅,想得最多的倒是义父和义母。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声,似乎说有什么“大鸟”,又说“飞人”,接着似乎是冷铁心与别人动上了手,正狐疑间,舱内却突然闪进一个人来,那人将手指竖在嘴唇上边,示意他不要出声,连着薄被一把将他抱起,轻悄悄地出了舱,旁边一艘大船恰好靠了过来,那人将小竹子隔着水面掷了出去,对面一人接了,转身又来到大船的另一侧,再次将他掷出,就这么转了四五次,小竹子也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心里却明白这些人是来救自己的。
待到最后一次被掷出时,小竹子眼见已经到了岸上,那人将他负在背后,纵起身子跃上一匹高头大马,那人一声低叱,那马放开四蹄,直奔出去,不多时已经穿入了一片树林,就这样不停奔驰,直跑了一个多时辰,前面却又有人接应,那人换了马,仍然只顾向前,这般连续奔跑了四五个时辰。
小竹子见两人所乘之马均甚是雄健,估计一个时辰少说也要跑出七八十里,这般不停换马,估计已经离岸至少四五百里之遥,就算金小乙冷铁心知道他去的方向,再也难以追逐得上了。
眼见得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小竹子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刚要张嘴询问时,那人已经勒住了马儿,仔细看时却到了一个庄子门前,这片庄子占地甚广,少说也有二三十间房子。两个人正待在门前,见二人来到,也不答话,只顾接了缰绳牵了进门,另一个便将门关好。
小竹子虽然作势见好,但这番奔驰却也颠簸得他前胸后背疼痛难忍,但他一直默不作声,知道离得敌人越远越好。那人将他负进一个宽敞的大屋,放在床上,问道:“公子,你觉得怎样?”
“还好,多谢恩公搭救,请问尊姓大名。”
“公子不必客气,咱们本来是一家人,你看看他是谁?”
便在此时,一人手持个烛台走近前来,那人一身文士打扮,三绺长须垂在颏下,双目炯炯,面带慈祥,正是义父黄彦升。
小竹子一见之下,惊喜万分,身子向上跃起,又哎哟一声跌了下去。黄彦升趋身向前,将烛台交给旁边那人,笑道:“小竹子,想不到还有我们父子相见之日!”说罢,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原来这人正是竹林会大长老之一,军师黄彦升,小竹子的义父。父子两个这次相见,恍如隔世,自不免悲喜交加。
黄彦升武功精湛,医术也颇高明,他给小竹子号了脉,竟然觉得儿子的脉息不仅沉浮和缓,而且气血充盈异于常态,皱眉思考半晌问道:“据我所知,你前胸后背都被内家掌力所伤,何以你的内腑竟然丝毫也未受损?”
小竹子笑道:“儿子受伤之后,本以为必死无疑,幸亏得到同门师妹的救治,这才侥幸得以活到今天,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的,骨折之处只是奇痒难当,有些受不得。”
黄彦升知道这是骨折之后断骨之处新肉生芽,乃是趋于痊可之相,只是何以如此迅速,他却无从推断。“你的师妹,可是紫霞道长的那个女徒么,她小小年纪,医术倒是厉害!下次有机会见到她,倒要好好谢谢她。”料想她是道家弟子,华山道派果然名不虚传,这手疗伤功夫但颇具神奇。
两人正说之间,又一人进来,问道:“可是小竹子回来了么?”
“正是他,当真是天可怜见!”黄彦升叹息不已,“小竹子,你快看看,谁来啦?”
小竹子听声音便知道是会中的执杖长老孙师道了,连忙说道:“孙伯伯好!小竹子有劳您惦记啦!”
孙师道走到榻前,也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小竹子的腕上,他试了半晌,点点头道:“黄兄所说不错,小竹子似乎内脏并未受到损害。”他突然发出一股真力,哪知三根手指都被弹了起来,不由得退了一步,脸上变色。
“孙兄,怎么了?”
“小竹子内息充盈,不像是只练过十来年内功的样子。”孙师道摇摇头,笑道:“他华山派能够领袖武林上百年,果然不是虚有其名。”
黄彦升奇道:“你是说……他的内力很深么?”
“依我看,只怕不在你我之下!”
“孙兄过奖了,他不过是个孩子,就算华山紫霞神功江湖闻名,也不至于……”黄彦升也以刚才孙师道的法子去试小竹子内力,哪知也是后退一步,脸上显出惊讶之色来。
“小竹子,除了你师傅之外,还有别人传授过你内功么?”
小竹子摇头道:“没有啊,两位长辈……是说我的内功已经很深了么,我怎么不知道!我连金小乙都打不过,更不用说冷铁心了,这两人我跟他们交手不只一两次,每次都是败下阵来。”说罢脸上大有愧色。
“那是你尚不会动手之故,以你现在的内力,只怕在同龄之辈中罕有对手啦!”孙师道说道,“当真是天赐呀,过些日子待你好些,我再传你内息运用法门吧,今天你也累啦,早点休息吧。”
小竹子在这里住了下来,每日除了卧床休息之外,便陪着义父在庄子里散步,这处庄子原来竟然是竹林会的一个秘密所在,便在山东境内,归属德州府管辖范围,竹林会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如今已在各州之内均有类似的秘密场所,小竹子以前只是耳闻,从未到过其中任何一所。
经过几天交谈,小竹子已经知道,除了庄子里的十多人之外,大火那日不在竹林村的会中人尚有二十多人躲过了这场火灾,如今经过各自寻找,这些人正在陆续返回。
小竹子说起在牢中所遇之事,尤其是呆子大哥,颇让黄彦升惊异,待到听说此人已经死了,也不由得叹息几声,说道:“世上原有各种际遇之人,你这个呆子大哥大概便是如此,他不知什么缘故,遇到了一位世外奇人,或者读到了一本什么奇书,有了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能耐,看上去虽然浑浑噩噩,其实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也是他的命罢了。”黄彦升果然厉害,他几乎猜中了呆子的一生所遇。
小竹子问起帮中长老如今所剩还有哪些时,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义父,我有一日在咱们村的废墟之上曾见到过一次王伯伯。”
“哪个王伯?”
“便是咱们竹林会的创始者,也是您最好的兄弟啊,王世衡伯伯。”
黄彦升点点头道:“那不奇怪,孙伯伯也曾经在那里见过他,但他似乎经历这次打击之后一蹶不振,甚是消沉,我曾经几次去过那里,但从未见过他,唉!”
小竹子一直想问义父是如何逃过这场大火的劫难的,但他知道义父义母感情极深,问起此事只怕引起他的伤心过往,是以决定等以后再说。
“义父,以后竹林会怎么办呢?”
黄彦升道:“当前大事便是要重振竹林会,我已经将得力人手全都派往各地,联系各处秘密分会成员,重新组建竹林会。另外咱们这场劫难不是天灾,乃是人祸,咱们村里那么多人无辜葬身于火海之中,这个大仇咱们一定要报!”
小竹子双拳紧握,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道:“义父说得对,这个仇咱们非报不可,可是……可是究竟是谁与咱们作对?可查到了些端倪吗?”
黄彦升略摇摇头,道:“咱们这个对手不仅心狠手辣,更是阴险狡滑,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寻找线索,但是直到现在也并无多少可用的。”
“义父……会不会是……李继勋的云机社所为?”
“咱们想到一块去啦!这些年云机社的几件大事都被咱们在暗中破坏掉了,咱们已经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放下咱们。但这几个月来我一直调查他们,却没有任何的线索,金小乙和冷铁心都是在火灾之后才到的杭州,似乎是听到了咱们被害的消息后,专门到杭州去验证考察这件事情,李继勋的得力手下都在京城,这件事如果与云机社有干系,那也可以确定并不是他们下的手。”
小竹子觉得这事一定与李继勋的云机社脱不了关系,但听到义父如此一说,也不禁皱起了眉头。“现下要做些什么呢?”
“你伤了十几根肋骨,按说已经成了废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能够愈合得这般好。我准备将你送到华山去休养,过个一年半载,那时你痊愈了,便可以回到会里,成为我得力的帮手啦!”
小竹子十分想跟义父呆在一起,但他知道如今正在重建竹林会,会中大小事务如今是义父在负责,自己呆在这里反而成了他的拖累。
不过几日,义父派了四个人带着小竹子直奔华山而去,黄彦升十分警惕,担心李继勋会考虑到这点,便精心规划了路线,又让孙师道于暗中跟随,安全将小竹子送到了华山。
黄彦升原是竹林会的军师,设计这些东西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他从别人那里得知了小竹子在鲛号快船之上,也是在顷刻之间便定下计策,以“飞人”之计轻松将小竹子从李继勋的两大高手之间救下了小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