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嗯,回来了。”
这就是父子二人,多年不见后,说的第一段话。
老海因里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没有上来拥抱自己的儿子,只是看着他的中校肩章微微出神,但这种情绪也是转瞬即逝,随后转过身,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熟悉的陈设,宛如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化过,李辉站在屋子里,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老海因里希别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没有出声,而是自顾自地将工具放在柜子里,随后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稍加犹豫,他又拿出一个杯子,倒满,放在了桌子上。
“谢谢。”
李辉走过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之后屋子里陷入寂静,父子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沉默似乎成为两人沟通的唯一方式。
在身体的记忆里,这对父子的相处方式,似乎一直是这个样子,老海因里希不善言辞,他与李辉的信件来往不多,即便如此,写的字,似乎也比说的话多。
其实老海因里希并不是有什么语言障碍,在工作时,他可以流利表达自己的想法,与雇主的沟通从来没有过问题。
但是在家里,他就是这样,视线瞥向一边,手指不停在玻璃杯上来回戳动,这表示他也感到紧张和不安。
尴尬的气氛让李辉有种窒息的感觉,他忍不住了,斟酌片刻,决定开口。
“很抱歉,因为公务繁忙,我没办法回来,生活,我是指工作,还好么。”
李辉打破了沉默,但是老海因里希听了,点了点头作为回应,以至于气氛再度尴尬起来。
“我听帕尔默夫人说,你的腰伤又犯了,有没有去看医生,慕尼黑有几家不错的医院,我会在伦格里斯停留几天,可以的话,我想带你去看看。”
思索片刻,李辉切换了一个话题,然而老海因里希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愿意去折腾。
这让李辉有些无语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位“父亲”为什么会如此寡言,自己的所有社交技能此时完全失效,他不得不表示自己坐了太久的车,所以想先回房间休息一下,来躲避这场尴尬的会面。
老海因里希依然只是点点头,他没有看李辉一眼,似乎有什么压力,让他不敢与自己的儿子对视。
李辉不明白为什么两人见面会出现这种场面,从身体的记忆里可以知道,老海因里希虽然平时话不多,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惜字如金。
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不足六平米,没有独立卫生间的小屋,李辉发现这间屋子与自己离家时几乎没有变化,而且有被定期打扫,就连床单都是一尘不染。
这让李辉有些感触,他轻轻抚摸屋子里的简陋陈设,身体的记忆开始浮现,这里曾经是他的家,承载整个少年时期记忆的家。
阳光撒过窗台,他仿佛看见了老海因里希默默在屋子里打扫的景象,那个沉默的男人,正弯着腰,一点一点,小心地擦拭灰尘。
“看到了么,这就是你的父亲,他可能会很沉默,不善言辞,但是对子女的爱,不会缺少一分。”
李辉伸出右手,轻抚在胸口,他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似是听到身体原主人的回应。
之后的时间,李辉就静静待在屋子里,他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去想,任由记忆浮现在脑海,似乎是想让身体去感受这久违的归家感觉。
毕竟这份记忆是属于赫尔墨.格雷.海因里希的,那个早在拉猛村,就在战火中消失的年轻灵魂。
直到太阳落山,李辉才从房间出来,他看到老海因里希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是一份非常简单的食物,干面包片配上奶酪熏肉汤。
非常反人类的味道,不过对于这座村子的村民而言,已经算是豪华的大餐了。
瞥了一眼李辉,老海因里希默默将食物分成两份,他依旧是沉默的,即便是餐前的祷告,也是在寂静中完成。
李辉沉默地吃着食物,他已经逐渐习惯这种沉默的交流方式,然而这一次却出现了意外,只见老海因里希吃完饭以后,第一次注视起了自己。
那是一种很严肃的目光,要知道之前海因里希的视线一直是躲闪的,但是现在,他仿佛下了某个决定。
然而这个父亲依然是体贴的,他没有急于说话,而是等着李辉把最后一口面包吃下,才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一名23岁的中校,老实说,我简直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所以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你以后不必再回来了,这座小村子,对你而言,可能会成为一个拖累。
你一定会和许多大人物打交道了吧,很抱歉,出身可能会给你造成一些困扰,对此我无能为力,作为父亲,我觉得我有些……不够格。”
老海因里希认真地说着,他的双手依然在不断摩擦着,只不过不再是蹂躏玻璃杯,而是换成了桌面。
这一段话,他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之后他的头再一次低了下去,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从他的视角去看,孩子已经可以在更广阔的天空飞翔,自己……看着就好。
“不,父亲,在我看来,能成为您的孩子是最大的幸运。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是那并不重要,我能成为一名中校,成为萨克森帝国参谋总部的军官,与我的出身没有任何关系。
我承认在许多地方,贵族与平民是存在差异的,但是不包括军队,因为在那里,只看重结果,只注重能力,至于出身如何,没人在乎。”
李辉拉住这位父亲的手,他同样用严肃的神情说着,内心里波涛汹涌。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位父亲会如此沉默了,他竟然觉得自己拖了孩子后腿,认为与自己划清界限以后,自己能够生活得更好。
多么天真的想法,但这就是父亲,他不想成为子女的拖累,他只想孩子们,能够过上体面的生活。
不,李辉不认为这种想法是对的,在自己看来,这位父亲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是一名伟大的父亲,足以写进教科书的那种。
也就是在这一刻,李辉想起前世,自己那位有钱的老爸。
相比面前的木匠,那位生意人表达自己想法的方式要简单直接得多。
不过他们对待子女,都是一样地充满爱,就好像每次骂自己不成器后,都会在不久后,准备一份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礼物。
这就是父亲吧,全天下都一样。
因为李辉的坚持,老海因里希最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他们父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彼此解开了心结。
李辉不再感到尴尬,而老海因里希也渐渐变得话多了起来,他们聊到很晚,从军队到村子,把这些年的经历分享给对方。
“我这次回来,除了探亲以外,其实还有一项任务。
这是一个机密任务,我和瑞士的走私商人订购了一批部队急需的武器。
所以需要在村子里雇佣一些人,帮我把东西运到慕尼黑的车站。”
在了解到村子的情况后,李辉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请求,他希望得到父亲的帮助,毕竟那些霰弹枪和子弹,自己一个人可搬不到慕尼黑去。
当然,他也会提供丰厚的报酬,包括人工和租用车辆,对于村民而言,这也是件好事儿。
“走私商人?”
老海因里希露出惊讶的神情,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还会和那种家伙有来往。
“是的,走私商人,因为美国对萨克森实行武器禁运,所以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搞到那批东西。
放心吧,虽然没有经过正式的海关渠道,但是我已经上报给了参谋总部,如果惹上麻烦,他们会帮我们处理。”
李辉再度把态度不清的参谋总部搬出来,他相信,最后参谋总部一定会给他善后的。
包括这笔买卖投入的资金。
前提是老扎克不耍诈的情况下。
听到有参谋总部在背后,老海因里希似乎放下的疑虑,毕竟这个机构在萨克森帝国实在太过神圣,就算是在普通民众眼里,也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不过老海因里希没有马上答应,他只是说会尽量帮忙,寻找一些靠谱的人。
毕竟李辉有提到,这是一个机密任务,他不想因为某个大嘴巴,而给自己的儿子惹上麻烦。
这是他们父子,在今晚交流的最后一个话题,随后老海因里希便要休息了,明天他还要早起,毕竟工作还没做完。
就在他起身的一刻,突然踉跄了一步,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但是拒绝了李辉的搀扶,缓步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李辉知道,这是因为常年劳作导致的腰肌劳损,在注意到“父亲”已经有些斑白的双鬓时,他不由得感叹。
无论哪个年代,哪个国度,作为底层人,生活都是不易的。
特别是对一位父亲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