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龙几乎把自己缩成蚯蚓了,这是它在金龙池独处的模样,缩得越小,耗费的法力就越低,能让自己多喘几口气。
樊璃面向右肩:“你认得我?”
帝龙疲惫道:“你前世是樊地的公子,因为生母与人私通的缘故,不受樊君待见,从三岁起,就被关在屋中,与一面镜子为伴。”
“你那时过得辛苦,时不时就被宫人毒打一顿,那天,你偷偷听宫人说,向阎王祈祷就会得救,便信以为真,日复一日的在镜子面前向他祈福,殊不知那宫人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在人间,向阎王祷告是禁忌。”
但那孩子偏生那样做了,每天挨打了就蹲在镜子前,不厌其烦的跟阎王讲自己一天的遭遇,好的坏的,他都讲。
后来听说阎王叫谢遇,他就喊谢遇,这也是禁忌,谁敢对阴天子直呼其名?
但那孩子就那样喊了,他说,谢遇谢遇,你来保护我吧,你保护我,我就和你做朋友,你要花么?
小孩稚嫩的声音从三岁说到十三岁,他蹲在镜子前向死神祈福,死神就在镜子后面看着他。
有时被打得说不出话,他就蹲在镜子面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有时遇到好事了,他就把偷偷摘来的花放在镜子面前,晚上那朵花被镜子里的人拿走,清早又给他送回来,他爱美,哪天他要是把花别在耳朵上,欺负他的人就会倒大霉。
那时他就知道了,自己的祈祷是有用的,死神真的在护着他。
十三岁那年春天,樊地要攻取夏国的领土,便率先假装和夏朝结盟,把他当质子送去夏都。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带走了,日复一日,屋中那面镜子蒙了灰,镜后的人也没等到他回来。
直到他在夏都安定下来,继续在镜子前呼喊谢遇名字,那死神才知道他被送走了。
送到一个虎狼之国为质。
“后来夏国权贵要把你收为男宠,你被逼急了,撒谎说你是阎王的人。”
“权贵让你悦神请阎王出来,你硬着头皮把悦神舞跳完,阎王没出来,你就被人五花大绑送到刑台上,受铜柱炮烙之刑。”
“那天,谢遇在龙脉帮我剥那七十二根铁针,他出来后就从行刑台上把你带走,从此再没有人敢动你。”
樊璃听着激撞的刀铁声:“后来呢?”
“后来,他把你放在一座小院就回阴界了,销毁了生死簿,修为大跌,被十殿围攻锁在忘川。”
帝龙疼喘一声:“这之后,你说你想去见谢遇,于是你踏上那请神路,在忘川尽头见到了他。”
“樊璃,那巫惑后面是十殿。”帝龙说道,“谢遇一个人没法杀他,你想帮谢遇么?”
樊璃毫不迟疑的点头。
“那我把这半条命给你,你拿去,然后去北方,把那玄蟒身上的龙魂,夺回来,那是我的——”
肩膀上的声音像炉灰里的最后一颗火星,一寸寸虚暗下去,直到最后,那点温度被冷灰吞噬,彻底无声。
天地间一片死寂。
这霎,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凄厉凤鸣,嘶鸣声钻进金龙池,被定在时空外的道士们在凤鸣声中找回身体的控制权,怔怔看向池中的画面。
那画面里,原本有一条蜷曲养病的龙。
但现在,那可笑的蚯蚓身体消失得比尘埃还干净。
风从外面吹来,连空气都染上一股悲怆的味道。
新帝崇乐十年冬。
龙殒——
横亘在神州庇佑苍生的帝龙,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毁灭了,死时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轰动,也没有怨怒不甘的诅咒悲叹。
它活了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年,死之前竟然跟一个小瞎子说,想再去看看人间……
它的残魂在樊璃脑海中问道:外面怎样了?
樊璃答它:听说民不聊生。
它叹息一声:当年不是这样的。
樊璃问它:当年是怎样的?
它没直接回答:你知道夔么?
夔是谁?
夔是尧的乐官,当年尧帝命他典乐,他回答说,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
有人从遥远的记忆里苏醒过来,哼着古老的曲调赤脚拨鼓,虎豹牛羊等等数不清的动物跟随那人的节奏舞动,尚且年幼的帝龙藏身在水边,探出半个脑袋看着那岸上的人。
那人停下动作,笑着向水边看来:“你来了。”
属于帝龙的记忆全部灌入樊璃脑海,他看到帝龙野性未驯的向岸上的人龇牙,也看到它偷偷摸摸的爬进逼兀的土窗,给对方叼了一只鱼放在脸上。
他看到天柱崩塌,神州大地,从此再无一人飞升成神。
看到人族在大洪水里艰难求生,看到那小龙把一个个落水的人驮上方舟,也看到它在鼓声里心甘情愿的用自己的身体化解一场灭世洪灾,然后在祖陵地下,用身体固定九州山脉。
世人在它眼中一代一代更迭,即使有人揣着滔天恶意,在它身上刺入七十二颗铁针要它的命,它也没有多恨。
它只觉得遗憾。
遗憾自己不能替某人继续守护人间了。
“要好好的啊——”它看到那脚戴枷锁的人走完两千九百九十九步生死、一直走到忘川河边扑向那缕浑浑噩噩的残魂,它独自在金龙池低叹道:“天神的时代终结了。”
它把一缕龙气弹下九幽,于是那岸边的残魂眼睛终于动了一下,呆滞的望着被十殿拽走的人,片刻后那残魂蓦然冲上去,把对方紧紧拥在怀里。
于是公子璃的血就打湿了阎王的衣襟。
那阴界的帝尊把一个伤痕累累的凡人抱在怀里骂对方傻瓜,对方却笑着吻了他。
那一刻,天地间除了他们就一无所有了。
直到彼此在红尘里重逢,这人间才又鲜活起来。
*
金龙池中,谢遇一脚踹在巫惑肩膀。
巫惑半边身子被踹到变形,护法神惊怒的厉斥声里,鬼头镰飞落在一边又很快被巫惑抓回去。
变形折断的左手拿不动这把重器,巫惑就换了不太常用的右手重新控刀。
谢遇捞过樊璃圈在怀中,手中刀柄塞进樊璃手心:“捏紧,我松手时,你就用力往前刺。”
说话间他带着樊璃再次向巫惑发起进攻,动作迅疾的在镰刀削砍下带着樊璃腾转翻折,巫惑一脸杀气的迎接攻势。
突然——
他身子一僵,呆呆望着从后面洞穿心脏的利剑。
利剑刺破心口的这瞬间,谢遇松手,樊璃手中的黑刀就直直刺入巫惑前胸。
黑色血液顺着冷铁滴落在地,巫惑惊诧间不怒反笑,捂着脸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
“什么啊——”他低喘着回头,向站在身后的城隍说道:“三千年前,你突然消失不见,如今一上来就杀我啊,夫君?”
三千年前,城隍作为第一个破障英灵,回人间杀巫惑破障,可万没想到这巫惑竟是他的命定之人,于是事情超出掌控,那夜他神志不清的要了对方,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听说融骨能破这命定姻缘,他就回到自己的坟冢融骨,他前脚刚走,阎王就把巫惑杀了,这障没破成,他疯了,靠樊璃给的梅花簪才撑过一劫。
城隍想到往事,黑了脸:“夫君这个词不该从你嘴中说出来,你不配。”
巫惑:“所以你还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可恶、可恨?”
城隍:“对。”
巫惑徒手拔掉身上的冷铁,带着一身污血摇晃一下站稳,下一刻又被城隍刺了一剑。
他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一脸纳闷的向城隍说道:“这么对我,可我有什么错呢?”
城隍眼底闪过一丝嫌恶:“斩断龙脉一罪,为祸人间一罪,至于杀我,这是私人恩怨,凭这一点我就该弄死你。”
他手上没停,长剑连连刺入巫惑心口。
巫惑瘫倒在地上匍匐着要站起来。
刚起到一半,后背就被人狠狠踩到地上,巫惑咳出一口血,趴在地上向对方质问道:“斩断龙脉是罪么?我那是为大家谋福啊,把它斩断了,这人间就会回到远古的样子,人间也会有人飞升成神了。”
城隍:“痴心妄想!”
“你说的第二个罪名我也没法苟同,我承认,我确实做了一些事,但还不至于为祸人间。”
“邪术流毒人间不是你做的?二龙分野不是你做的?天下动荡至此,不是你做的?”
巫惑笑出眼泪:“这又是什么罪名啊,就算把龙劈成两半,龙还是龙啊,它还得感谢我,一条命当两条花,死了一条龙还有另一条,不好么?”
“至于杀你——那不是你自己命短、扛不住刀剑劈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