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南屏拎着一个食盒进来,端出药汤递给廖妈妈时,小声道:“我看着他煎的。”
廖妈妈点点头,这才端给江应巧喝,南屏虽然年轻性子直,但做事细致妥帖,亲自留意人煎药更放心,也难怪老太君会把她留在身边伺候。
一碗乌黑的汤药喝下,江应巧嘴里止不住泛苦味,昨天发着热,嘴里尝得淡,今天才觉得这药苦得过分。
她用帕子捂着嘴道:“南屏,帮我拿块糖来。”
南屏迅速取了块饴糖来给她含着,廖妈妈在旁边笑:“老太君以前喝药眼都不眨一下,现在怎么变得怕苦了,像个小姑娘。”
江应巧慢慢抿化糖块,弯了眼,眼角堆起松弛的褶皱,笑道:“吃多了苦,还是甜些好。”
养病期间江应巧按兵不动,一直等宋归慈做些什么,但连着三日,他除了窝在住处,就是呆在小院里晒药、切药、煎药,循规蹈矩,也没在她跟前露过一面。
江应巧拿不准也不着急,只是每次从南屏带回来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宋归慈今日又做了哪些,知道这两天他又多了一件事,看书。
就这么过去七日,在江应巧忍不住去要看他的时候,宋归慈终于来了,冒雨来的。
从早上起天就阴着,落起绵绵春雨又刮着风,南屏正要出门取药,就听院外响起敲门声。
敞开的院门处,宋归慈打着伞,抱着一个食盒站在门槛外,见她看过来,说道:“南屏姑娘,我把药送来了。”
宋归慈冒雨送药过来,头发脸上衣服都被风吹了不少雨水,于情于理不能让人就这么湿着打道回去,南屏便将人请进了屋。
宋归慈将手中东西放下,衣袖掩着的食盒倒是滴水未沾,向江应巧行礼后才接过南屏给的面巾。
“有劳了。”
见他脸上也淋到雨,江应巧放下手中的经文,皱眉道:“坐下吧,怎么淋成这样?”
宋归慈在她斜对面坐下,面巾压了压白皙的脖颈,说道:“风大,抱着怕汤药撒了,就走得慢。”
“晚点送来也行。”
宋归慈客气笑道:“晚不得,药得趁热喝,调养的汤药不宜断。”
江应巧说不过他,只好先把还温热的药喝了,转头对廖妈妈说:“麻烦小厨房送一碗热的梨汤来,多放些糖。”
廖妈妈出去传话,宋归慈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梨汤会影响药效,老太君还是晚些再喝为好。”
江应巧喝下汤底苦得皱鼻子,身边没有糖,差点咬到舌头咳了两声,抚着胸口匀好气才说:“给你的,喝了暖暖身。”
宋归慈愣了愣,说:“小人喝点茶就行。”
“茶冷了。”
“无妨,小人喝惯了。”
江应巧心里悠悠叹了口气,直白道:“我与你祖母相识,以后对我不用自称小人,你自在些就好。”
宋归慈迟疑着应下:“……是,老太君。”
他目光接触到药碗旁的书,说道:“老太君在看书?今日光线晦暗,您还是留心伤眼。”
江应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手边的经文,那是以前老太君放在案几上旧物,江应巧见书页边缘泛黄微卷,想是老太君平日里经常翻看的,为了在行为上尽量不露馅,她今天便拿起来瞧瞧,只是心中装着事,满页的经文也就看进去了几个字。
江应巧想到什么,问道:“我听南屏说你平日也在念书。”
宋归慈没想到她会注意这种小事,点头道:“是,平日有看医书药典,药道悠茫,要学的还有许多。”
“其他的呢?名家圣学,四书五经,这些,你都不读了吗?”
宋归慈将面巾搁在小桌上,目光坦然,“老太君,我是戴罪之身,读这些有何用呢。”
可你曾经信誓旦旦跟我说,你要入仕,要为父洗冤,为母报仇。
室内又陷入了安静中,江应巧舔了舔发苦的唇道:“你……这些年过的如何?”
宋归慈笑了笑:“不太好。”
江应巧被他的诚实弄得一愣,脱口而出:“怎么不好?”
宋归慈这次却话不对题,淡笑道:“其实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喝过梨汤了。”
他目光看向关合上的窗,喃喃道:“快要忘了上次是在什么时候。”
我记得。江应巧心里说。
我还记得,是在四个月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小厨房就在松颐院里,各种东西都备着动作还算快,没过多久廖妈妈就端过来一碗热梨汤。
“放了三块糖,公子喝着要是太甜就换一碗。”
宋归慈是起身接过的。
看宋归慈低着头坐在桌边安静地喝着梨汤,江应巧忍不住对比起初见宋归慈时候的样子。
那会儿一晃一晃的小脚,现在能踩到地了,身量瞧着,刚刚站起来比廖妈妈还高。
皮肤嘛,还是很白,睫毛遮下来两道阴影浓密,鼻子确实高挺了不少,褪去圆润的轮廓,棱角开始显现出锋利,瘦了很多,模样依然很漂亮,看上去有些大人模样了。
难改的,应该还是爱吃甜。
宋归慈在某人明目张胆打量的目光下,神色如常地喝完汤,抿了抿唇放下碗,起身告辞。
“那小……我就先回去了,谢老太君赠汤。”
在他走时,江应巧叫住他突然问:“你还想留在宫里吗?”
宋归慈唇角泛起苦意,“老太君,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没有人会选择进宫的。”
南屏将人送到门口,江应巧按了按额角,对廖妈妈说:“有剩下的梨汤吗,我也想尝尝。”
廖妈妈问:“还加三块糖吗,会不会太甜。”
江应巧想了想说:“两块吧。”
廖妈妈又出去了。
江应巧推开窗,看着院门口宋归慈撑着伞,朝南屏点了点头后离开。不知道是不是雨太密看岔了,少年的腿脚走起路来貌似有些跛,还没等她看清,那身影就消隐在成网的雨幕中。
江应巧自言自语:“这是把难题丢给我了啊,少爷。”
一出冒雨送药的“苦肉计”,配合谦和有礼的态度,不难就打消南屏和廖妈妈大半的戒心。
你都这样了,我当然要帮你一把。
雨下个没停,下午的药是南屏自己去取的,按她的话说,不好麻烦小宋公子再淋一趟雨,她多带个披风去就行。
江应巧让她给宋归慈带话,以后直接来松颐院后面的小厨房里煎药,省得两人以后再顶着春寒下雨天两三趟的来回跑。
南屏听了也挺高兴,小跑着去了。
隔天起,宋归慈就改为每日早中晚来松颐院备药,一整天满院子都是药香,江应巧闻着却心安。
因为有些在意,她还特意观察了宋归慈走路,发现两条腿都很正常,那应该是她昨天老花眼看错了。
消了病气,廖妈妈让江应巧出了院子走动松松筋骨,回来的路上正巧遇上徐晖来找她,两人便交谈着慢慢走回去。
徐晖:“姑母让宋归慈到您院里了?”
江应巧:“嗯,这样他们办事也方便。”
徐晖点点头,“行,那回头我让人把药材都送您那,姑母这几天可是看出什么了?”
江应巧含糊回道:“挺好一孩子。”
“我倒是打听到一些他在宫中的旧闻。”
见她看过来,徐晖负手道:“那件事尘埃落定后,他被安排去了驹辖庭,干些饲养马驹的活和其他杂役,虽说苦累,倒也相安无事,只是不知怎的有回大雪天惊扰了圣驾,在雪地里跪了好几个时辰,那次险些丢了性命。”
说到这徐晖不由得眉头皱起,“宫中规矩森严,办事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这小子像是犯了煞,之后三天两头的就会受罚,宫里的调教,大大小小加起来,足以把一个好好的孩子心气都磨没了。”
江应巧停了下来,拄着拐杖没说话。
“大约是第二年秋末,有宫人上报宋归慈失踪了,不知道是遭遇了什么,一个月后再出现,他已经成了太医院药侍。”
江应巧重新迈开脚,问他:“你觉得是发生了什么?”
徐晖默了默,“内廷人员调动像这样悄无声息的,肯定要经过上面人,姑母,他的事不简单,您想好了?”
两人此时走到院中,浓郁的药味又从小厨房飘散出来,江应巧站在门外看向里面的天井,徐乐瑶站在竹筛架旁,拿着一株干枝问:“那这个呢,叫什么?”
宋归慈坐在小板凳上煎药,不厌其烦地回答:“那是柴胡,有解表退热,疏肝解郁之效。”
徐乐瑶新奇地指着其它药草继续问,两人间一问一答,气氛融洽。
江应巧突然提起,“昨天廖妈妈提醒我,表姐寿辰快到了,我正愁该送什么合适。”
徐晖收回视线道:“是下月吧,太妃喜静应该不会大办,既是自家人,姑母可以送些体己的,需要什么侄儿替您去寻。”
江应巧想了想道:“帮我找一株兰花吧,到时我送去给太妃。”
“姑母要亲自进宫赴宴?您身体刚见好,让夫人去就行。”
江应巧犹豫一下,宋归慈是因为差事留在徐府限期一月,她必须尽快了。
她看向徐晖,“如果我想让他离开皇宫,你会阻止么?”
徐晖知道她说得是谁,本以为会再斟酌一下,却见他爽朗一笑:“姑母想做什么只管去做。”
“侄儿征战沙场走到今日,不仅为了大燕百姓,也是为了徐家。”
他徐晖有被大燕需要的实力,也有为家人撑腰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