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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雀开始在主屋等她,后来在协春苑门前等她,再后来干脆去正门前等她,从正中午阳光灿烂、蝉鸣声噪,等到黄昏天将欲雨、乳燕低掠。“你只看顾好姐姐,别让她出什么事就好。我身边有瑜白和琼光、不用你来伺候。”小之如此义正词严着,将她推出门去,“今日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心慌得厉害。上次荆哥哥陪她回家去几天都不回来,这次……谁晓得又是什么事?”

文雀已做了许多猜想,备了多番应对之策,可就是怎么也料不到:有朝一日,竟会看见这炙手可热的小丫鬟被典军老爷追着跑。他俩一晃眼就从面前过去,快得像阵风;接着又倒退回来,踩着她的脚。

“你怎么在这里?”木棠白着一张脸,满头虚汗,身上衣裙沾了稻草尘灰,实在狼狈不堪,“小之、她怎么了?她是不是……”

“她担心你,怕典军老爷将你拐跑,又一去不回。”文雀视线向旁一扫,荆风立时后退一步,别过头去,“小之好得很。倒是你,怎么这副尊容?”

“所以小之不知道?”

“知道什么?”

木棠顾不上多说,转身又要跑。荆风这回是拦腰将人抱住:“你受了惊吓、当歇歇,不必急于……”文雀听着他压声如此叮嘱,又见木棠毫不领情、挣扎着还是想逃:

“我陪小之去过大理寺狱,我真不怕他,可是殿下……我得找殿下去!”

大理寺狱。

大理寺狱?

文雀虽说问心无愧、犹怕刑狱之所阴冷煞气。木棠如今嘴上装得无畏,实则方才连门都不敢进。大太阳还明晃晃晒着,大理寺狱内却阴暗得恍如蛇窟狼窝,光影在脚下突兀地划分出两个互不干涉的区域,寒气照面扑来,她连眼睛都觉得疼;再想起监义院,她更忍不住要咳嗽。今次与上番不同,她当真要去见杨珣,见那位曾经权势滔天、如今却沦为阶下囚的国舅爷,而且还不知为何。戚晋只道舅舅有事嘱咐,木棠猜测、或者希望是关于小之的。仅仅、只关于小之。

身边那高大的影子靠近半步,有狱史跑上几级高阶出了门来,口拜“荆典军”,将查验过后的教书双手奉还:“狱丞还有公务,不便出来迎接。典军既然识得路,一切但请自便。只是国舅事犯非常,少顷这张狱丞签页还得交由守门狱史验看一番。”

荆风道句“劳烦”,折了戚晋亲自签押的教书并狱丞的签页收好,再伸手,居然是来牵木棠:

“里面黑,跟紧我。”

他说罢顿一顿,又有些不自在地补一句:

“别怕。”

所以木棠便说自己不再怕了,即使阳光倏忽被阻绝在外,转瞬便遥不可及;即使她手心已经冰凉生汗;即使照着幽幽灯火迈下数不尽的台阶,她是瞧得眼儿发麻、双腿打颤。或许她是当真花了眼,不然能是真在那阶下见着了血?

“害怕就闭眼。”荆风见她驻足不前、一把将她抱下石阶来,“前面都是坦路,我引着你,不怕磕绊。”

她摇摇脑袋,只不自觉贴近些,再走没几步又整个缩到他身后去。大理寺狱和上次来不一样,上次这里是小之心酸垂泪之地,此刻这里却好像变成个坟场。她不敢四下打量,但还是看见两侧不少倒在地上的阴影。那些阴影褪了色,沉寂在囹圄中,生死难辨。前方又传来一声泠泠脆响:

“冤枉呐,冤枉!”

紧接着是一连串模糊的呜咽,她别过脑袋,被荆风环臂抱起,全然不敢去看那狱史在做些什么。身边的声音忽而嘈杂,一片混乱中有个干瘪的声音格外突兀,木棠竟听清了,那人正和着手上的拍子,不着调地高唱:

“费尽心机十余载,前功尽弃只一夕……命啊命,都是命……”

腥臭的风从耳边滚过去,她捂住了脑袋,脖子疼得一如被套索扼住的那个艳阳天。她将二哥抱紧,二哥却正要将她放下:七歪八拐,他们竟然已经是到了。

她答应过要来探望他舅舅,不能到了地却落荒而逃。

她掐紧了衣袖,转过脸来。

这处监牢收整得干净,一旁甚至摆了多个消暑所用的小水碗。栏槛之后,那人盘腿坐着闭目养神,连狱史开门的声响都置若罔闻。他并不胖,甚至有些消瘦;衣服穿得整洁,但露出来的脖颈侧能看见几道已经结了痂的疤痕;五官清俊,身量匀称挺拔;面容平静,像是在参禅入定。木棠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脑满肠肥、满面横肉的首奸巨恶,就像戏台上演的那样、像街头巷尾流传的那样。必定要眼放精光、嘴带狞笑,牙齿挤得格格响,一眼便能让人看出绝非善类,二眼就要吓人屁滚尿流。木棠怀着这样莫大的恐惧走到这最内侧、看管最为严密的监牢来,一眼大失所望,二眼继而大喜过望。胸膛剧烈地起伏两下,她站正了身子、才要开口。

他缓缓睁开了眼。

“你就是,现在伺候小之的丫头。”

这不是个问句。

“荆风,你给我杀了她。”

这只是道命令。

因高居上位,终年对下属仆役呼来喝去,他声音响如铜锣;因沉迷声色,终年同小姐醉生梦死,他眼神毒如虫豸。虽只一瞬间,木棠只觉浑身衣衫都被他扒了个干净,待宰羔羊似的、更无处可逃;四面砖墙铁栏合围,要困她双足、断她后路。就像飞鸟凌空的那日一样,像云移风尽的那日一样,像监义院营救引颈就戮的那日一样。木棠就定在那里,忽然什么话都不会说、连声都不会发了。杨珣干脆自己起身、漫不经心扑上前来。

他要扼死她。她却握上腰际戚晋赠与的匕首。

荆风已站在她面前。

他什么都没有干,杨珣自己仰面扑倒、激起一室稻草尘土。养尊处优的国舅爷吃痛、目眦尽裂,各类不堪入耳的话张口就来。荆风捂了她双耳,转身便要送她出门。杨珣鼻子喷气,厉声高喝:

“不让老子来……荆风,你杀了她!我命你杀了她!她会害死元婴……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我是死定了的人,我还得替元婴、替先帝他老人家除了这祸害,你给我回来……给我、让开!”

是木棠突然甩脱了荆风回过身去,就直直堵在他面前:

“你、殿下……”在这时节,她居然打起磕绊!连杨珣都略作一愣,接着却咧嘴笑了。豺狼虎豹般的恶相收了,只一瞬间,他竟由做回那个英俊儒雅的普通中年人,即便周身狼狈、即便已身陷囹圄,但他再没有什么可顾及——一个连话都说不周全的奴婢,一个战战兢兢连看他都不敢的小孩,便就是元婴对她动了真心,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也实在可惜。真不懂那孩子什么就看上了这等货色,便是说吃腻了要换换口味,也不至于这等不管不顾、给杨家丢人!他用无比露骨的眼神再在她全身游走一番,而后失望至极地啐一口,砸吧着嘴直摇头。那贱婢已气得全身发抖、荆风又是推着她要走。杨珣便终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径直甩在她背上。

“收好!等小之结婚那日给她看。元婴选你去伺候小之,你就给我好好伺候着。谁敢欺负她,一律弄死了喂狗!荆风你也给我盯紧了元婴,不许他放长公主胡来!婆家必须是京城里、三品往上数!不入赘也行,儿子必须姓杨!这个没得商量。还有……”

他一步步走到木棠面前,直勾勾盯紧了她双眼:

“我什么时候死是我的事,不许告诉她。”

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有点儿像是个爱着女儿的父亲。但之所以像,却正因为他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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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才出得大理寺狱,荆风闷头闷脑就要向她道歉,接着又说:“你本不用来。”

“我答应了殿下,自然要来。这封信还得我收着,往后交给小之呢。”

她轻声细语地说,接着将衣领袖口紧一紧。外间不知何时好像变得比那牢狱里还要阴冷,连好端端艳阳高照的天也染了疫病似的,沉重阴暗压在头顶、竟无一丝喘息之机。她无端想起正午朝闻院那密不透风的正屋、想到他晦暗不明的面色,接着心下更是一空。

“国舅爷、是不是改判了?原本定的是斩监候,不该这么迫切要把这信交给……”

“斩立决。”荆风说罢、又补充一句,“今日、早朝议定。”

那小之、殿下……

她自然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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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需看顾好小之……不许逞能!”

这是第一回,荆风这般疾言厉色,一时间还真有些亲兄长教训妹子的风范。探头探脑还想跑的木棠被他摁住了,一路只管往协春苑拎。“可我不能、我不该……我会露陷!”木棠就只能这样委委屈屈地叫,“上一次、国玺……我藏不住事,二哥你知道。”荆风于是转向文雀,后者却在他出声恳请之前先点了头。协春苑这晚便难免空落,王府其他各处,今夜、却有大热闹。

仇啸本当挂剑而去,杨珣即将伏诛、大仇得报。赵家暗地里重借兴龙帮之名,昭告诸位苦主将于明晚在渭门庄肆筵设酒、要大举庆祝。仇啸不会前去、但大抵也再无留在荣王府的必要。荣王才被太后传进宫去,荆风听着消息叫了车马要去崇文门外等候。朝闻院内一时只剩仇啸和那无所适从的小姑娘,这的确是离开的好时候。

他从正屋出来,看见木棠站在东面院墙下,好像今日才发现此处留有一扇小门。“背后是亲王府。”左右都是要走,他不吝出声提醒,“亲王府女眷本不该涉足、上次在、长公主面前……你当时不在。”

“我、”她结结巴巴,背过了手,“我只是怕殿下伤心、待会会避着不回朝闻院,干脆就会待在亲王府用功,可他又不该这样……那我、我不过去,我就去屋里呆着,你别告诉二哥。”

她说着路过仇啸,后者却将她拦住,将自己左右已用不着的钥匙交在她手里——为了什么?仇啸自己也说不明白。他甚至不听她感谢,接着又要离开。这一回,他在协春苑外停下步子。

出了朝闻院、向东走角门便可出府,他却偏向西、专往此处而来。或许是想看看杨珣他亲女儿、会不会为父亲哭声丧;或许是远远的,便已听见了如水般的琴音。他走近些,在院外梧桐下站了些时候。

或许他不该将她赠与的伞烧掉,完璧归赵、才是圆满。他这么想着,上次见过的婢子又出门来,手中举着的、是又一把新伞:

“眼瞧着快要下雨了。典军别淋着。”她袅娜婉转、声音黄鹂一样好听,“长公主还记得典军指点迷津的恩情,特遣奴婢来道谢。今日典军到此,可是还有见教?”

那把伞很轻,伞骨是江南凫水竹染色,嗅来犹带淡淡清香;伞面是青绸细绘、颜色艳丽。仇啸儿时不曾见这竹、用不起这绸、更学不来这清雅腔调、悠扬琴音,可在长公主眼里、这不过是可以随便赏人的玩物、触手可及的闲艺。

仅此而已。

杨珣虽将伏诛,他的女儿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仇啸不打算离开了。他这次并没有将这伞拆了烧毁,只是拿在手里径直出王府去,打了小半罐青蝉小曲,且便算是庆祝。如此,待回了朝闻院,木棠已经离开,小门是合好的。雨就在这时候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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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曹参军有些惆怅。若是能早些离开便不用淋雨了;或者晚些离开,也可在亲王府里借把伞。黄昏时候他本是要归家的,不过是凑巧、在墙根下看见个鬼鬼祟祟的小丫鬟。亲王府不准外人擅入、更别提女子、更别提奴婢,他本想去唤亲事,又见她身形瘦弱、神色焦急而心下不忍——也亏得是这点怜悯之情,使他免于大祸。他接着知道这就是那位木棠姑娘,那位荆典军亲自更籍、殿下亲自嘱咐他把紧口风、对外只称她家世一概清白的木棠姑娘。户曹自己有三个成了亲的儿子,殿下对她那点心意一看就透,当下竟全把只是良籍的木棠当了半个主子,不仅助她避开巡逻亲事,还陪她一起、就在书阁等了许久——户曹本人当然是站在门口等着的,直到天色渐晚,眼瞧着雨就要落下来。

也是怕家中河东狮吼,户曹急着赶路,一时间竟忘了背把伞。他前后困顿的交口,却是王府的马车正好路过。荆典军拿了伞来,说是殿下赠与,户曹那里敢受!谦辞几句,便是将木棠的去向交待了个明白。王府的马车很快启程,户曹又淋了会儿雨、却深觉自己做了件美事,红光愈发满面,就差让自家妇人以为他在外有染——这些旁舍后话、在此不提。单说回府之后,荆风直奔亲王府找着了那不安分的小姑娘,这回是和颜悦色,道殿下在桑竹庭等着,如果她一定放心不下,现在即可过去。

“或者、我见你今日到底被吓到,面色发白、神色恍惚……”

“等一等。我还该回协春苑、看看小之,还有……”

她抬起头来:

“还得拿点东西,怕得劳烦二哥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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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大理寺狱内情形时,荆风已隐去了国舅那无端的杀心,到头来却还是挨了戚晋一眼刀——自己撒不来谎瞒不住事,早该有些自知之明;其后户曹参军提及木棠,荆风向旁一让让车内听得清楚,接着却又挨了戚晋一眼刀——这回是戚晋的小心思被木棠猜得一干二净,是他该有些自知之明,拿自己出的什么气;再之后、帮木棠搬了那坛子酒入内时,荆风第三次挨了戚晋眼刀——或许这回是木棠该有点自知之明,懂得适可而止,切勿逼人太甚。

瞧瞧,那家伙面上的笑、不已经假得瘆人么?

桑竹庭内久不留客,依旧是素日小憩赏花时一凭几一榻、一桌几椅的简单陈设,戚晋正经危坐,一面绷起些笑意糊弄木棠,一面盯着外间愈下愈大的雨,眉头轻跳:木棠没有将屋门合上,说是消消暑气;此地也未曾更装纱帘,有些雨珠都跳进小屋里来。她合了伞,大大方方坐到他身边,又招呼荆风一同落座,还要她二哥帮忙添酒。

“怎么突然有了这般雅兴?”他这般明知故问,“我入宫、不是去听母亲训责,只是有些公务在身……”

“此地无银三百两。”木棠可不上他的套,“你心里为国舅难受,我知道。要不然我一进门,你就得问我下午在大理寺狱好不好。”

戚晋那喉头就上下一动:“舅舅他……”

“国舅关心小之。想瞒着小之。我之前虽然说瞒着她不好,但这回真、到时候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现在是睡下了,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多想什么,晚上还练了会儿琴。我就麻烦二哥,帮我启了这酒出来。”

今日用的是她才去厨房偷的海碗,扑嗵嗵满上了,还真有那么些青梅煮酒论英雄的豪迈感。

野外、响起第一声雷。

“我就知道殿下要躲着我,躲不过去就要骗着我。所以拿这酒、换些真心话。还是上次在东厢房剩下、小之又尝了点,剩的这些,干脆今晚上就一醉方休,我和二哥、两个人陪着,就不是自己喝闷酒,总能发泄发泄。”

“你这又是要逼我哭呢?”戚晋举碗而笑,“还是专程炫耀自个酒力过人来了?不论怎么讲,你二哥喝不得酒,去厨房、取些水来。”

“已一并取来。”

荆风放上桌、盛水的是个玉壶,盛酒的倒是粗碗:实在奇怪。第二声雷惊起,戚晋也不含糊,抬手便干了那碗中之物,木棠则定定望着他,好像已看出些端倪:

“你的脸色比我还不好,尤其打雷时候。因为什么,你可以现在说、可以醉里说。”

“这是个问题。要问问题、得做游戏。不然只让你在此盘问我,自己滴酒不沾、岂非占了大便宜!”戚晋还是一样地笑,好像当真乐在其中似的,“可惜此处只你我三人,凑不出席纠、更别提监令明府,寻骰子令旗又是麻烦一桩,行令作诗怕又是欺负了你……便做些简单的,以雷声为令,单凭速度取胜,谁落于人后,谁再来答问。”

他话音未落,雷霆便轰隆隆再响过一声。木棠下意识举碗便饮,荆风那碗水喝起来更加容易,却还是在戚晋眼神恐吓里不情不愿才下去;余下提议的按兵不动,就在这笑呵呵等着她来问。

“我只是、想起守陵之时,京畿绵延不绝的大雨。”

“去年夏天,京郊还下了冰雹,毁了庄稼,大雨又冲垮了山,五佛山下的渭门庄因此都没了人。”木棠记起这桩冤孽,打个酒嗝,自己把自己呛住,“皇陵都在山上山下,那当时,你是不是也很危险?”

“你二哥夜半被雷声惊醒,救了我出来。也幸喜是这大雨,免了某些人的劳师动众,去年夏日还算过的安稳,或许他们以为,我这不肖贼子、自有黄天来收。”戚晋说着晃晃海碗,自得其乐的,浑像是在什么讲于己无关的笑话。木棠却拍拍荆风,一口气将满上的酒喝干,再急急来问:

“真的会有、就像刺驾、像之前忠文公葬礼上……你在郊外呆了一年?只你、和二哥?那一年是怎么过的,你的胃病……”

戚晋向她一晃手:“五个问题了。莫要贪心。酒一碗一碗喝,故事、要一段一段听。”

他话是这么说,可两海碗足四两的酒一股脑灌下去,连木棠都难免有些头晕。她是来灌醉人的,哪能先被人给灌醉,当下拍案,直道这游戏不好玩,这却惊起第四声雷——荆风反应迅速,连戚晋都快她一步,小小个人儿在两边鹰视狼顾的注视下,就差要缩到桌子底下去。

“刚才我还有问题没问,先来后到……”

“方才不曾打雷,你抢喝的那碗、不作数。要论公平也可。答完问题后,自饮一杯,补上就是。”戚晋呵呵笑着,看荆风再给自己添满,“我只一个问题,户曹参军、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就是脱籍的那些事。”

“没有旁的?”

“他又不认识我,还能跟我讲什么?还是、殿下还有事要瞒?”

“这是下一个问题。先喝酒,你方才索要的公平,你先自己以身作则。”

听闻户曹参军不曾走漏风声,戚晋按下一口气。不为旁的,只怕这丫头听说自己篡改了她身世,又要当自己瞧她不起视她不堪、生出些别扭心思。他这样三心二意着,都不曾注意木棠偷洒了半碗酒,又将个油纸包放到面前,贿赂一样,一定要他尝尝:

“才想起来,中午买的栗子糖都没来得及给你。我当时还烧了红薯粥,本来是热的暖胃的,这会儿却早凉了。明天、明天我再补给你。”

戚晋点头应下,没有告诉她这栗子糖凉了、也不再酥脆、甚至有些恼人的黏牙。雷霆又起,他们却谁都没有举碗,倒是木棠,已经忍不住晃起脑袋。

“夜已深,又喝了这样多的酒,你该回去歇息了。少顷雨越下越大,路更难走。让荆风送你,再让厨房送碗姜汤,做点点心。光这样猛喝酒不垫东西,很伤肠胃。”

他说着,又笑起来——并非虚与委蛇,这回荆风看得出,他这笑何其认真,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唯有更加从心而出:

“多谢你今天愿来陪我。你且放心,舅舅的事、早晚而已,连小之都不再哭闹,我有什么过不去?母亲那头,这月余听训早听得耳朵起茧,寻常事,我不会较真。我只是上次和你……想起许久没来这桑竹庭,纳凉的确是个好去处。我就在此地避暑,你快些回去吧。”

二哥让她适可而止、户曹拐着弯隐约觉得她多管闲事,她在大理寺狱内岔的一口气现在都没平过来,眼下喝多了酒、更绝困倦。但她看得很清楚、听得更清楚,戚晋情深意切,所言非虚。

所以她便走了,去自个床上、听那一声声的惊雷。暴雨如注,暑热一扫而空,这本当是酣眠入梦的好时候。

她却忽而又坐起了身。

殿下酒力不如自己,怎会自己半醉、他倒若无其事?更古怪的,是他今日永远笑着的那张脸,永远软着的那些话:他总在哄着自己,半真半假的,当时酒中不加分辨,现在想来却竟格外扎耳。

雨浪推开房门,狂风拍折了伞骨。

她顶着风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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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风靠墙站着、片刻便睡得死沉——原是滴酒不沾的人,接了自己偷换的两大碗酒、还强撑着协春苑厨房各跑一趟,委实是难为了他。戚晋就站在门口,望着当空闪电惊雷,许久、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庭院空旷被雨填满、墙角桑竹快要连片催折,段孺人刚派来问询的婢子被门前亲事挡回,木棠被他自己亲自骗走,天地之大,如今当真只剩他孑然一身。

就像十年前,那一夜。

他揉起眉心,掐了胳膊,又借了那冷雨、将沉昏的思绪浇清醒些。胸中有团火、正隐隐地、燎得他难以忍受。烈酒虽未沾唇,但有些肺腑之言已欲倾泻而出,连他自己都奈何不得,所以弃了亲王府不躲、舍了朝闻院不回,专在此冷清幽僻处、想寻得某个人、某段月光。可今晚没有月亮,那丫头已经离开,他不曾吐露只字片语,唯这狂风浪雨、不眠不休、不离不弃。困倦疲乏深重、内火虚旺,他或许到底敌不过睡意、又将折戟在那段惨烈的梦魇里。眼前已绕着那许许多多的面孔,有些是往事、不可再提;有些是新识、不可妄语。上午舅舅的悲号已经远去了,他记起木棠那生了血丝的杏仁眼、那苍白惊恐的面目、那羸弱不堪的身板。或许他已经在梦里,才见得她去而复返,所有难以启齿的、或将就此一吐为快。

电光闪彻天际、雷火漫天起。他接着猛一扶门框,瞪直了那双重瞳的眼睛。

耀目的白光里,有只胖蚕、或是乌龟的,正一步步、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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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一口气梗在喉头,开口竟唯有气她糊涂,“已过更夜、不好好休息……别说今日受了惊又喝了酒,这样狠的天气、你又闯出来做什么?!披个被子便挡得住雨吗?丝绵浸了雨更沉,你这细胳膊怎么举得动!”

瞧瞧,这样疾言厉色的才是实话。他还一把将人湿透的被子掀了,合了房门拉她进来:“便是头上没湿,裙摆是不是还滚了泥?满鞋的水,且脱了鞋袜上榻去,此处还存了几条丝被。你既然来就不要再走动,在这歇一夜,我回朝闻院去。”

木棠没有追他、更没有拦他。她跺跺脚,倒倒鞋子里的积水,转身要去她扶烂醉如泥的二哥。荆风那习武练剑的精干汉子、岂是她一个才五尺的小姑娘顶得住的,所以戚晋再不情愿、也唯有回来帮忙。橱柜里只两条被子,她分一条给二哥,怀里再抱上一条。

“我就知道你俩耍了小把戏。二哥送我回去的时候,嘴里其实有酒味。我当时困了,完全没注意到。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的,但二哥的能耐,我也不意外。但有些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戚晋知道她想问些什么,更知道自己又当落荒而逃。然而倾盆大雨,他唯有背过身去,哪还有处可躲、有路可逃?

木棠便什么都不问了,只牵住他去桌边坐下,再将那被子抖开来给自己和他一并披上。“虽然是夏天,但毕竟半夜里,还响着雷。二哥喝了酒、我不想和他挤到一张榻上去,就这么睡……你还不想睡?二哥站着就能睡,你还能睁着眼睛睡不成?”

“我今夜本不该睡……”戚晋垂下头去,声音已有些哑涩,“你步步紧逼,非要看我痛哭流涕么?”

木棠什么都没有说,两行眼泪却自己落下来。不同于雨丝,她的泪水是温热的,落在手背上、更使戚晋恍然心惊:“我并非怨你……”

“你不想说、就不要说。我不是来逼你,我只是想陪你。你不用哭,我替你哭就好。你要是怕雷,就拿被子全拿去盖了脑袋,我不用睡,也用不着被子。”

或是下午被吓到,或是此刻为他担心,或是酒后容易动情,她说着抽抽鼻子,眼泪接连而落,实比他方才那满面笑更真心实意。无端的,他念起怀净阁里那一座白玉观音像,转瞬间便好像已经跪在菩萨座前。他于是开口、祈求,字字艰难而痛苦、声声悲怆而短促:“我曾说过,我梦中鬼附身、会吃人的……尤其在这般雷雨天。”

玉佛像静静立在身前,他赶她不走、便只能祈求一份虚无缥缈的神明垂怜:

“你若,坚持要一意孤行,你今夜便看好了我,别使我睡着,算我请你、求您、济危救厄,但行好事、莫问缘由。”

“你就在这里睡。”莲座上那观音轻声应他,“你就在这里睡,我看着你。从前我娘讲的,被鬼附身的话不能去床上睡,要在一个不舒服的地方,睡得不深、就不会被鬼压住。我在这里帮你看着,鬼不敢来,就算来了,我叫醒、你再接着睡。要是、雨大得大了,水淹上来,我也替二哥叫醒你。”

他眨眨眼睛,借电光看清了面前她红润的一张脸面。不是观音,他挣扎起身,不拜观音。他不该如此病急乱投医、不该求到这小丫头身上去、不该骇她、害她……

“喝了酒的人是你,受了惊的人是你,该好好休息的……”

“是你。”

木棠一扯他衣袖,他却自己坐倒。

“那天你说要赏月,可我让你空赏了一场没下下来的雨。今天……这话说不通,你就当去梦里赏月吧。我本来在宫里就只睡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的,明天我跟小之告个假、再补觉就是了。你还有朝中那么多事情要烦心,不能这么硬撑着把自己累倒。明天起来了再费脑筋想办法,说不定国舅能再改判呢?”

“异想天开。”

他又眯起眼睛,重瞳的眸子终究敌不过开始溃散不清。脚下轻微一响,是木棠看他嘴硬,自己将剩个底的酒坛挪到身边、撞着了椅子腿: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要做游戏的,你却赖酒,剩下的这些,你都该喝掉。”

于是戚晋终于知道,今夜,他是再也、再也逃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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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后半夜。

木棠撑着脑袋,正昏昏欲睡间,忽被天地巨变惊醒。来不及躲闪,狂风猛撞开窗棂门扇,雨水随机倒灌而入,泼湿了她从头到脚;电光直晃晃斜劈,雷声狂暴犹如不周山倾,她跳脚惊起带倒了椅子,压伤了胳膊。就在这关头,就在这一瞬,有声痛呼应声而起。似闪电锋锐击穿地心,甩胳膊抖水的木棠登时便僵在当场——

她甚至不敢回头。

那实则不过是蚊吟般的几声低呐,却似大理寺狱囚般刻满绝望、又如无措孩童般满是惊恐。他不知何时竟已是大汗淋漓,满面泪痕,看着是痛苦非常。连方才那样惊天动地的雷都吵他不醒……

他到底……梦见了什么?

木棠哪有空细想,是手忙脚乱翻出帕子来、左手扇着风右手就要上前去擦。可这才一挨到他的额头,她手腕却被一把攥紧了——便是梦魇之中他依旧力气不小,木棠受惊吃痛,竟愣咬唇咽回了气,到底不曾叫出声来。又一道闪电当空砸下,夸大出他几近狰狞的面庞。他那双眉拧紧,眼睫不停颤抖,双唇翕动,似在急切地呼唤什么,捏着木棠手腕的右手更陡然用力。雷声震响,雨声犹如狂暴的鼓点,冷风直灌进木棠湿漉漉的衣衫,她却连喷嚏都不敢打,就这么慢慢跪倒一旁,一动不动地等待。

唯有等待。

等待世界重陷入漆黑一片,等待他呼吸渐渐平缓,等待风声渐慢、雨声渐轻。她悄悄伸出左手,覆着他的五指,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开来,一屁股就瘫坐在地。手背捂嘴才喘过两口气,她迟疑着、一寸一寸再向上瞥去,逐渐凌乱颤抖的影子旋即竟塞满了视线。

她阖上双目,停住呼吸。

“殿下。殿下。戚晋……”

她想揉揉眼,可面上的雨水冰凉;她想靠近些,可身上已被脏污湿透。她唯有就这么半跪半蹲在桌边,伸了唯一温暖干净的双手再次将他握住,甚至记不起、更腾不出空将自己带倒的椅子扶起。她要握着他的手,将自己仅剩的温度一丝不留传到他心底;吸吸鼻子、咽下口水,她扯着发虚打颤的嗓音,犹豫着开口:

“天黑黑,快入睡,阿……阿蛮在这慢慢陪。眼睛眯起、被盖好,转眼就到山背背。山背绿草满芳菲,风儿香来水儿美。追啊追,追啊追,追着天边燕儿飞。采朵云儿轻轻吹,絮儿要向何处归。追啊追,追啊追,梦里撒欢不觉累;好梦起来天色早,更多滋味待明朝。”

她唱起儿时娘亲哄她入睡的歌谣,任这熟悉而又久违的旋律在舌尖喉头滚过一遍、又一遍。他的面庞慢慢舒展,眉头也不再紧绷,似是暂且摆脱了梦魇——然有前车之鉴摆在眼前,她如何还敢贸然松手离开?她就一手握住了他,跪下将跌落一旁的锦被够过、用另一手替他盖好,这却还不放心,又在被子底下合了双手去捂他的手心。唯有手是暖的、唯有手是干的。她挂着满头满面的雨水,脖子冰冷,身形颤抖,就此跪了后半夜。直到清晨时候,她唯一藏在被子下的手心、几乎要烧起团火。

戚晋正是被她热醒。

他迷迷瞪瞪地睁了眼、四下一望,在发现自己面前趴着个人影的瞬间醒得彻底。他要抽刀在手!但手……

先是一愣,再是一惊,他接着便赶忙去试她的额头,可真是起了高热不假!“荆风!”他将她打横抱起,鸠占鹊巢大梦初醒的贴身暗卫自己带着被子滚下榻来,他于是唯有再向外疾呼:“江院判!要快!”

院外脚步声立时匆忙,他却依旧急不可耐。勉强安顿了木棠、正当要出门去再唤了人来帮忙时,他却忽而就定在原地。

昨夜……那梦魇……是因她……

檐下滴滴点点依旧窸窣落着雨,阶下已是积水空明。他缓缓回过头去,看见她的胸脯艰难地一起一伏,小脑袋忽地滚下被角;湿漉漉的衣衫黏在身上,头发早就凌乱不堪。

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连绵细雨远了,尘世喧嚣忽如潮水般散去——

她成为,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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