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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单人通行的小门,去了门槛,门楣上剩下些昔年桃符残迹,不染灰尘,却难免虫蛀雨洗。西门靠角落仔仔细细堆了些柴火,干草、麦秸秆、枯枝一样样捆了码好,斧子放倒在一旁,显然已许久未用。上无片瓦,黄昏这么些时候,飘扬小雪随落随化,已浅浅沾湿了一层。西南角厨房里才封了烟、起了火,锅灶台面干净到有些无趣,抬头不见灶王爷,挨墙根也只摆了一只碗、一双筷。一旁的水桶空了大半,看着倒还清澈,尝来却略咸乃至发苦,不知是何处汲的井水。从厨房里出来,左手畔小屋落了锁,倒是单独悬了副匾额,写作:“青陵台”。结构浩然大气,运笔却频频颤抖,收笔更失之潦草,左右又无联句相称,和京中赵家故宅里旧年书房相去可谓甚远;何况一旁庭院中,时而还走着几只鸡。日光已全然收了,不知今夜应节候的雪还当下到何时、何样地界,该赶了鸡回笼,再往东墙下猪圈里添一把草料。南面菜畦里小麦苗也该趁机封冻水覆干土才是。

此时此刻,木棠就坐在九原郡内唯一一块尚还活着的菜地旁,她却什么都没有做。

是夜,落雪,她什么都看不清。不知小之是何时去了厨房要做一封正经供奉的神仙饭,不知童昌琳如何捉鸡捉得左支右绌不得其法,不知曹文雀是如何忽然就安然无恙回到身边。她在这里席地而坐,眼睛哭得有些累,鼻子连喉咙一起堵上,聚精会神地、却长久望着面前的灵堂。那是上屋正房,赵家的身后事早就在书房里齐备着,周遭邻里帮忙,很快就铺设整齐。内里点了两只蜜蜡,还是昔年离开长安时的旧物,光亮小、不稳固,隔了一扇门,更显模糊。上屋窗扇上的影子,落在木棠眼中干脆就失去了人形。可她知道戚晋如今在那里,独自一人,将要守过整个夜晚。所以她依旧坐在这里。

雪,继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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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阴山的寒风向南,一路掠过了夏州的戈壁,飞跃了延州的丘陵,惊动起鄜州的候鸟,又冻结了坊州的河流,它自京师的旷野上呼啸而落,一路吹进兴明宫、天子明堂。丰州刺史状报上寥寥数语:已赦犯官、前任御史大夫赵茂十月廿三私宅病故。满殿朝臣来不及错愕或唏嘘,内侍监常福吟诵不停:

十月廿三夜,中路行军代总管、荣王戚晋亲自挂帅,率右卫五府右威卫三府合万三千人进攻西受降城。

皇帝到此时才微微抬手,示意暂停。

今日万寿节只剩不到一天,新帝离十八岁仍有一日,即位至今也才不过一年有余。左手旁心腹捧着的,或是他亲政第一桩丰功伟绩,或许是遗臭万年的第一件罪证。十八岁的戚亘喉头微动,他不敢继续听。

堂下臣子垂手侍立,看不清他面上悲喜,听不见他心下畏惧。正元殿外,各国使节离得更远;长安城外,各州各道,还有万万数一无所知的百姓。他可以怯懦一瞬,只此一瞬。

不,得比一瞬稍长些。领兵上阵的,毕竟是他的亲哥哥。他唯一的亲哥哥,他曾落败给秦家兄弟的亲哥哥,如今在丰州要面对杀死了秦家家主的宿敌。他几乎克制不住地口中泛酸、眉心肉跳。轻轻捏住了衣摆,比一瞬稍长的一瞬也过去了。常福领会过眼神,接着向下诵读,这片刻的间隙,在任何一双耳朵听来,都可以忽略不计。

状报上接着写:大喜,荣王殿下大破敌军,枭主将果那正首级,光复西受降城。

大殿上下冷了片刻,山呼随即次第响起。明日万寿,这岂非是最隆重、最恰切不过的贺礼?皇帝依旧端坐,神色之中如一,也只有邻近如常福、心腹如常福,才能够、也胆敢看清——

御桌下,戚亘的双手微微颤抖,握了又松;龙椅上,皇帝却淡淡展露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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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人精、马快,就这一天传言都要翻几番。从夺坚城到掠王帐,从果那正到火拔支毕,大燕转瞬国灭,悍敌全族伏诛——如此胡言乱语大有甚嚣尘上之意,又恰逢万寿佳节,几乎整个长安都快状若疯魔!那前线战地,却偏偏吹着相反的风向:

据说西受降城百姓凄惨异常,救护照顾要平摊到九原每户人家头上来——这是其一;

守城燕军的财宝被右卫据为己有,且不会再有右威卫当家时派给乡亲的甜头——这是其二;

悬首城门的那敌将果那正乃是火拔支毕亲亲侄子,后者引天一怒正快马加鞭要袭杀右卫、破关屠城——这是最重要的、其三。

如非李通早有远见,封锁东西城门、戒严大街小巷、甚至挨家挨户上了封条不许出入,此刻丰州九原、只怕要逃成一座空城!

“家家白幡,户户致哀。悼念赵老大人,何来空闲,何来异心。”荣王听得摇头,自己却都不信,甚至又命亲事传令兰敬德,务必不辞劳苦,千方百计安抚民心;还接着又与时丰商讨,要借万寿节大捷之名将西受降城收缴一应金银粟帛分派下去。右卫将军闻言,不厌其烦,将长史及兵曹等才报过一通的数字再念一遍:

“西受降城,城墙破损一百十二处,伤者平民五百四十众——还在统计,仍不是最终结果。一座空城,得不偿失,哪还有获利?”

何止,修葺城墙、救治伤患、打扫战场,这桩桩件件都是费钱差事,甚至得想办法向朝中再讨要不少。才发回去一封简报,接下来各样统计、调度、安排、奏报,还有的他忙,甚至或许比此前通宵鏖战更费精血——他已有多久没有安稳睡过一觉,没有按点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何况眼下要操心的还远不止一个西受降城,不止一个九原。还有那看不见的阴山以北,和中原长安……

以及更近的,她的身边。

“我知道。”荣王闷声应道,“我知道……还得去请、兵部侍郎……”

时丰见他脸色本就不好,说着说着声音还小下去,还当他有伤在身不曾言明,一时着慌。不过是又犯了胃病,亲事典军却轻车熟路地、连医官也省得知会,只管要些糖水来。

吃痛遭罪,全是他活该。

从廿三那日午后右威卫来报起,这人实在就已经很不对劲。可若让他自己说,他自己也说不出个道理——右威卫拿住的绝不可能是木棠,他该有这点信心。可他偏就没有。凡事总会有个万一。他凭什么如此笃定?右威卫冲着他而来,他身边拢共只有三个姑娘。七成可能是替主而行的曹文雀,两成可能是又偷跑尾随而来的傻表妹,一成可能、甚至不到一成可能,是察觉了什么异样不得不来的木棠。

如果是木棠,如果是木棠……

如若,秦秉正咬死了不放……

他想,自己该是不吝于亮剑见血的。可就算身为黜陟使,按律他也无权伤及朝廷的大将军。到时论罪问责……除非干脆举兵谋反?

前往幕府的一路,他到底转过了些什么荒唐念头,他自己都觉得窒息;幕府外看见那枚草牛的一瞬,他甚至已经想要拔剑。哪怕是见到了赵兰氏的面,好像很久很久,他仍觉得喘不过气来。纵然嘴里戏谑着秦家昔年旧闻,眼前恍恍惚惚的,却竟然全是她的面容。悲伤的、痛苦的、孤寂的、落寞的,各色各样,像天上飘落的细雪,轻描淡写,似有似无。她好像不存在了,他甚至记不起她的眼睛——据说她得了雀目,一双明眸善睐被黑夜遮住,前后左右,或许从此以后,也都寻不见了。

可她还在。

就在赵家庭院,孤孤单单抱膝坐着,小小一个,像是月亮滴下的光辉,却这样鲜活地存在着。仰头不语,她在沉思什么?他在小门外下马,离她不过十步距离,几乎转瞬就可以去问个清楚。可他没有,他的眼前已经模糊。赵兰氏自然误解,以为师徒情深意重。他随即却转入后门。即便心头血如何滚沸喷涌,现如今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实在不能……

这夜,毕竟将有一场大战。

李通捉住的奸细放回了几名,将里应外合的消息撒给了西受降城每一个梁人。今日赵茂仙去,整军素哀,全城服白,他却要留下个替身在守灵整夜,而后借小雪掩护,出其不意、要去奇袭夺城。赵兰氏毕竟不曾全了夫妻之礼,被他轻易挡在灵堂之外。上香全了礼,他接着又要离开。可他又看见了她:

抱着逃出生天的曹文雀,她在哭。

据说卢道的那一耳光,她挨得怒火冲天;骷髅山上持刀缉凶时,更当是正义凛然;即使清淑院命悬一线当时,她也只记着垂死挣扎——她身上长满倒刺,惯爱张牙舞爪,又喜自欺欺人,这样的木棠,现在在哭泣,因为险些失去了朋友。而这位朋友,几乎已经是被戚晋放弃了的。

那七成是曹文雀的可能,被戚晋漠不关心地忽略掉。曹文雀最知道规矩,若她愿意入营来,便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舍掉她,保全自己的权威,这是最不需要斟酌的交易。毕竟荆风与她似乎早已说开,二人再无关系。可木棠呢?一旦当真失去了“文雀姐姐”,她又该伤心成如何模样?他竟然也全然不曾顾及。那个近乎一无所有的小姑娘,他凭什么要求她继续失去?

西受降城里那些一无所有的梁人,他又凭什么要求他们继续奋不顾身、起事响应?

故城已近在眼前。

右卫翊府攻城,折冲卫士备战,右威卫运粮厄援,皆是连日来已训练有素的阵型。对楼、云梯、天桥、鹅车一一齐备,自东路转运的撒星炮、七梢炮也俱已就位。只等火箭越空,梢炮轰过一轮,接着填壕桥城,内外接应,这一仗轻易就该赢。可戚晋到底还是怯阵了,转令黄泥小炮齐发,先打开城上防守豁口,梢炮只作随时救急。由是那城头敌军伤者仍能起身作战,甚至擎火把烧了两座对楼——此举却实在大错特错。稀疏小雪下对楼很快烧毁,备者立时殿上;若被推倒对楼堵路不前,那才真是无计可施!时丰察觉他束手束脚、有所顾忌,很快便自己开始发号施令。戚晋却还得等魏奏赶来提醒一句,方才如梦初醒——

时不我待,要抢先争功,他只能瞄准了果那正项上人头。

荆风至此已经很是无奈,又见他举弓许久仍不发弦,自己便只能再引缰向后退退,没声没息地悄悄只射远处纵马逃跑的那个马屁股。毕竟大势已去,果那正身畔只剩不到十名近身亲卫。纵然冠戴不整,这少年将军感觉却依旧敏锐,几乎在坐骑中箭的瞬间便踏马而起,向右撞倒一名卫士夺马继续向北城门而逃。马蹄飞纵,只片刻那卫士便做了亡魂,倒唬得其余同僚却步不前,眨眼也被执仗亲事取了性命。戚晋坐下平夷乃千里名驹,西受降城各街各巷又早都烂熟于胸,此时再抄个近道——

那长发虬髯的脑袋便已经拎在手里。

全无尘埃落定的安心,更无大功告成的欢喜,戚晋放缰由着平夷多走了两步,一时只觉得莫名。今夜之前,他甚至从不曾见过果那正其人,可按说两国交锋他们该是有仇,他便得认真筹谋一番,千辛万苦只为今时今日来砍掉这个根本不认识的脑袋。但就在他身畔,触手可及那么真真切切一个木棠,天长地久那般愈酿愈浓的情感,他却偏偏椅子都说不得,一下更碰不得——这世上的事,颠三倒四、毫无章法,岂非令人困惑?

西受降城这场火,一烧,便到了今夜,已是冬月初四。进进出出各样人等已经快把府衙门槛踏平,戚晋自己都落座又上马,四面不知转过了多少来回。战事要收尾、百姓要周济,果那正之死更令人焦头烂额。军功着则天子忌,他几乎是在马背上一段段简要写了状报赶忙就加急得发往长安;再北面,死了侄子的火拔支毕必定再按捺不住,加上赵东近来旁敲侧击,就这几日,宿敌就将显露踪迹,还有一场大战已经迫在眉睫。身畔荆风到底不熟于骑马作战,再看战报结果,或许还得将秦秉正调来一用。凡此种种,尤使人心焦神疲。偏恨荆风这混账还言辞凿凿说他魂不守舍,正好胃痛能清醒清醒——要不是实在没有力气,正该酣畅淋漓、再好好同他切磋切磋!

“逞能。”贴身暗卫摇头叹息,“亲事府在煎药。良方,养气凝神,治疗胃疾,早该服用。”

“杜令济……”戚晋咬牙想破了脑袋,到底是记起那随行医官的名姓,“不是被派去了给百姓……”

“是木棠。”荆风却道。

珍珠母、海南沉、白及,药方上多的是诸如此类名贵药材,就算她在恩济药庄帮工也要价不菲。大抵是在庆功宴上听了亲事们闲话,十月廿二一早便连药方带三副药一齐送来,小邵其后告知过荆风,后者倒是毫不在意。“治标不治本。”荆风如此分辩,“没空睡,和睡不着,不一样。”

那他就一声不吭,生生憋到今时今日?

“薪饷……给她发了多少?”

“三十两足整。”

“药钱……”

“二十一两十三钱五厘,童昌琳其后垫了……”

戚晋当下哪还管胃痛,径直起身就走,甚至还又叮嘱魏奏,余下两副药一副也不许擅动。小雪早就停了,如今连路面都是干的,或许还残存了些血迹。他需要很快回到九原去。此件事了了大半,赵茂出殡他不曾赶上,如今总该表个心意,顺便也料理掉九原近来要务。时丰自然没什么说的,还得请他顺寄一份哀思。当然守在一旁还有不满的又是荆风。一去一回,他这一晚上岂非也甭想好好歇息,再说若火拔支毕就在今夜,忽而趁乱攻城?

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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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无人清扫,赵家宅院此刻已是满地铺白。赵兰氏红色的裙裾在纸钱上曳过,时而往菜园看一眼,时而去猪圈添些草,好似已经继续平平淡淡过起了日子。虽满城戴孝,却满城戒严,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赵茂的身后事便难免失之潦草。天使今早刚至,传旨追赠太傅、尚书令、丰州牧,谥号定为昭刚。所谓“明德有功曰昭,强毅果敢曰刚”,前者赞颂迎恕宗回朝之伟绩,后者褒扬当殿拔剑诛杀杨珣之壮举。如此盖棺定论,太后却一反常态并无异议,或许是朝中已发生了些不太好的事情,使她自顾不暇、或不得不做出让步?

再或者,连她也隐隐担忧,诛杀果那正,只会让荣王锋芒太露。正如赵茂当年罢官流配,岂非也是其倚功邀进、染指朝堂,为先帝忌惮的缘故?

黄土一抔,生死两隔,恩仇是非也就此远了。不必再忧心忡忡、不必再战战兢兢,便是荣王快马至门前,如今也大可由他自去区处,赵兰氏仍旧侍弄农务,连身子都懒得直起。那欺师灭祖的年轻人不得不在她身后站了些时候,开口还得自己来讨点近乎:

“昭刚。二字谥号,君恩浩荡,悼文多半会由皇帝御撰,老太师亲书,他日勒碑刻铭,自然流芳百世。”

赵兰氏没有应,自然也不曾看见身后那目重瞳如何阴翳遍布。师徒一场,他毕竟停歇片刻,不情不愿、再来轻声追问:

“但事实,是否当真如此?”

“殿下想知道什么?”赵兰氏冷声道,“不如让县衙……让州府来拿了妾下狱,自然一清二楚。不必顾忌师徒情谊,本也没有什么师徒情谊。”

“正是为了师傅,我今日私自到此,不得不问。门外守了亲事府,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见赵兰氏随即望向荆风,戚晋干脆打发后者也出门去。

“请教:师傅,究竟为何而死;何日何时身故;临终前,又有何交代?”

“殿下攻克西受降城,想来已经捉住果那正的心腹,或许,还有那些间谍密探的接应人。”赵兰氏点头站起身来,“所以殿下已经全部知晓,又何必来问?”

说来时丰当真禀报过此事,不过才两日功夫还未曾审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戚晋自己更是不曾在意。只是他方才念及木棠,再随之想到灵堂,忽而便惊觉赵老大人的尸身与这几日随处可见的死者不大一样:似那被他误认为老者印迹的尸斑,以及与炊厨烟气混在了一处的隐隐腥臭。何况还有邻人那一封密信,提到所谓“燕人刺客”。如今局势方安,他不能不来多问些什么。

“他们来过。”出乎他的意料,赵兰氏语调柔和,承认却竟然很是爽快,“二十那日,来取我相公性命。他们没有得逞。”

她接着深吸一口气:

“是我,替他们下了手。

“我的相公,亡于十月二十,而非小雪当日。

“九原严寒,多放几日,不会有太大差别。所幸戒严令一出,也无人前来致哀。时间早晚,更无人看得出来。也就是……平四家的——往日照顾他往来忙碌,他一去,我倒清闲下来,日子久了总能看出异样,早晚的事。”

“为何?”戚晋问。

“梁人,不该受辱于燕贼。”赵兰氏答,“如果是刺客,不若是我。”

“……你方才还提到间谍密探。你与燕人,还有什么干系?”

还能有什么干系?她以自己姐弟二人受累与大梁国舅为名,道自己与梁朝结有深仇大恨。那所谓的刺客不过也就是些半大孩子,见她亲自下手便也收刀离去了。就这么简单,本该就这么简单。可在她死了丈夫的同一天,她却好像忽然有了个孩子。在那青柳客栈,在木棠床畔,白驹过隙的那个中午,她短暂地享受了片刻此生无法触及的欢愉。漂泊半生,独自将幼弟拉扯长大,纵然长姐如母,却到底不是母亲。她的相公背井离乡、家破人亡,在九原与她相遇之前更是就没有了亲生孩子。

但他还有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心比天高、却处境堪危的孩子。兰敬德是她亲弟弟,赵东是赵家族亲,她甚至无需格外留意,她便什么都知道。况乎赵茂中风前便忧心许久,便是中风后,依旧心心念念,不敢与荣王重逢。然这些殚精竭虑,又有什么意义。

她摇摇头,自己又笑:

“本该在出殡当日,燕军奇袭丧仪,殿下就此不知所踪。彼时妾以为,您会愿意尊师重道,主丧启殡;也会愿意听从昔日亲师意愿,李代桃僵,就此隐姓埋名;妾也以为……连木棠都守了整夜,妾想荣王殿下您会虔心守灵,至少廿三当夜,不会从后门偷偷离开;不会出其不意,当夜就发起攻击;更不会这么快,就取得胜利。”

说来倒得要谢谢她节外生枝,如非她暗通款曲,麻痹敌军一心等着所谓出殡的机会,西受降城一战焉能如斯顺利?

“这依旧是通敌卖国。”赵兰氏道,“或许,那日说给刺客的,不尽是谎言;或许,他走了,我也到底是有些糊涂了;或许,敬德窝囊受气、依旧卖命卖力,我实在也是倦了。他们口中的仁义道德,他们要扞守的青天白日,这么些年,我看累了。”

她接着放下挽起的袖口,重束了纷乱的碎发。冷风从门缝里送进来,吹灭了案上灯盏,吹动了那一尾鲜红裙裾。她说:“与兰敬德无关,与赵茂无关,通敌卖国,只是我——兰姐儿,只是我。兰姐儿通敌叛国,殿下裁决就是。”

夜色深了,戚晋走出门来,就在廊下席地而坐。菜畦旁如今空了,不会有人再等他,他却只想做个梦。

是真真切切地、在她的身畔,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他会告诉她,童年时代赵夫子曾如何耳提面命是非廉耻,如何谆谆教诲安身立命,如何高谈阔论家国天下;如何在他贪玩懈怠时疾言厉色,如何在他不求甚解时苦口婆心,又如何在他求知若渴时诲而不倦。父亲无暇他顾,母亲患得患失,思萃阁与师傅一起的日子又过得太快。他最后甚至来不及送行,却居然第一次鼓起勇气,跑去忘记了哪位嫔妃宫所同皇帝父亲硬碰硬。

“旁的少说。”重重帘幕后,那人懒懒一抬手,“礼记是不是才学过?‘凡官民材’,接着向后背。”

“凡官民材,必先论之。论辨然后使之,任事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爵人于朝,与士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是故公家不畜刑人,大夫弗养,士遇之弗与言也;屏之四方,唯其所之,不及以政,亦弗故生也。”

时年六岁的戚晋越背越斗志昂扬,竟以为自己只需一字不落倒背如流,就能证明师傅教导有方、不可替代,就能将师傅从边关蛮荒之地救回来。可他接着却挨了戒尺。不为他背诵有所错漏,不为他多管闲事,父亲连理由都懒得给,只道:

“朕是皇帝。朕说你错,你便是错。朕说你该受罚,你便该受罚。

“这就是皇权。”

这样生杀予夺的皇权,如今握在他那生性怯懦的小弟弟手里。他那小弟弟,才过了十八岁的生辰,他甚至来不及去道声贺。还有生辰礼。昔年定娘娘曾送给过他一个从楚国带来的小银镯。因怕母亲生气,他从来都收在箱子最里。前些日子想请长姐找出来做寿,提笔落笔,最后还是作罢。是为皇帝过万寿,不是为他小弟弟庆生。他该心明眼亮,晓得察言观色,时刻小心提防。可他现在不想,他现在只想坐在她的身畔,挨着足以让他安心静神的存在,看雪看云看月亮,看事如白云苍狗,人间却一尘不变。他想要这样懒散的日子,想要一些足以放纵的疲累与困倦。

他起身,去往恩济药庄。

赵兰氏……兰姐儿方才曾说,廿三小雪,在他偷偷脱逃的那夜,她却坐在菜畦边,痴痴守了整夜。其后西受降城百姓送入九原郡救治,她在药庄帮工,岂非更加不得安歇?所以他自然有必要去,为了她,不是为了自己;纵她去睡个懒觉,而不是他自己;还有、或许给她一个拥抱,不是给他自己。

赵家宅院离恩济药庄约莫半炷香时间,小石头不自觉握在手里,他下马就走过去。正是深夜,远远的却还能看见彼处灯火不歇。像火膛、像月亮,明亮熙攘,渐渐就牵住他整个目光。他就好像那撞进灯火的小虫,糊里糊涂,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了。或许会有鲜血,一片混乱,少不得呻吟与催促,小姑娘灰头土脸,累得眼皮子打架,还一定要强作英雄。她抬头来,看见他的身影,接着会愣怔,泪水肆意。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将她拥入怀中,共享一些温度,交换一些无奈,互诉一些沉默。仅仅这些,此时此刻他想要的,仅仅只有这些。

可他看到了什么。

药庄门口喜字挨着白幡,内堂张灯结彩,后院轻轻地、还有人唱着歌儿。是哄睡的安眠曲,不是他曾听过的词,更活泼、更欢快:“阴山冷啊狼山远,不如大梁的火堆边。白云青天日日闲,跑了燕人没了债,好日子彩头不会偏。”声音脆嫩,使他一时失神;跑上堂来的小女孩儿倒也不怕生,嘻嘻哈哈就指了青柳客栈,说教她歌儿的姐姐就住在那边。时丰说西受降城百姓伤者五百四十众,连青柳客栈一时都住不下,前堂撤了桌椅,全部安置了铺盖。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没想好该向何处寻找她的身影。灯火一短、影子一长,后院小门里,提水走入的是他梦中的姑娘:

她穿了一身红,扎起两个小角,束了桃红的发带,面上甚至涂脂抹粉,桃儿似的,眉眼弯弯。明明点灯熬油坏了眼睛,如今甚至还不长记性,以为自己熟门熟路,忙活到这会儿依旧神采奕奕。倒是戚晋自己呢,风尘仆仆、眼青唇白,甚至这会儿借了灯火,似乎才瞧见手掌外侧似乎还残留着血污。他低头看了片刻,忽地一个激灵,懒洋洋的心神骤然被吓了醒。三步并作两步,他来到她的身畔,接过水桶来,弯腰伸手,那块石头悠悠然便滑落了。井水刺骨、水桶粗糙。他洗掉了血渍,双手却依旧血红。微波清漾,悠悠摇晃着的倒影,是她红衣如花、发带似桃,是她脖间那一串滴溜溜摇摆的珊瑚,还有……

她将要伸出的手。

他在水中试图握住,却扑了个空。

“荣王……殿下?”

戚晋猛地直起身,水花溅开一圈,落在他的靴畔,扑了她的裙摆。亲眼看看伤患安置情况,荣王来得光明磊落,本没有什么好遮掩。他大可以现在就问:

“青柳客栈共有伤患几人,轻伤几人,重伤几人?孩童几名,老者几名?看护几人,何种待遇?”

老郎中全无准备,应答自然哆哆嗦嗦、前言不搭后语。戚晋就不为察觉地,轻出一口气:

“这些情况,当每日仔细记录下来,送去刺史府……找识字者,两人来做。”

老郎中赶忙应诺。

“伤患固然重要,看护内外忙碌,也不宜过分操劳。尤其年纪小的,像她,”他向旁侧一让,却并不回头,“似乎才生过病,不必再做提水这样体力活。冬日吹风受冷,手上只怕又要结了冻疮。这是……荣王府的人,就让她负责日志记撰。兰县令派来的,再找个人协同。”

稳住嗓音颤抖,他草草再一点头:“谢谢。”

而后他便离开了。

此一去,或许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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