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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令李家占地不大,庭除仅容旋马。据说是李蔚有意而为之,就是不愿整日迎来送往,沾了污浊臭气。由是竟连正堂也不留:入门一进给俩儿子做了学堂;东跨院自己修成书阁,在此久居;第二进留给妻妾与三名未嫁女儿,外客借居便只有那小小西跨院,实在诸多不便,李蔚本人倒是引以为豪。足足十年,一家子深居简出。李蔚自己除了外出公干,偶尔赴宴也是同好吟诗作对一番,来去两袖清风,最独善其身没有。诚然有许多乡官或学生的慕名而来,要向这位身居高位的诗词大家“讨教一二”。俩儿子这时候就出门去,一左一右门神般一站,出些尖酸刻薄的学问来刁难,能对答如流踏进李家的,十年来实在屈指可数。柚木大门长长久久地合严,经春夹了不少落花。李蔚走后门出入,有时路过看见,总说要清扫一番,总是转头便忘掷脑后。妻子好似前段时间还说要将府内上下好好打理一番,重漆门柱,新糊窗纸,夏日将近,总得清透清透。李蔚照旧摆手,以为大可不必。谁会来府上做客呢?自家人寻常日子,又何必讲究呢?

可是就在这个春夏之交的季节,李家的大门,却终究是反反复复地洞开了。首先上堂来叩问,又借住了西跨院的,乃是华州刺史杨务本。李蔚当日下朝后可以等着对方片刻,早晓得有次不情之请——道理实则简单:范家、朱家、还是别的什么势力,杨务本一个都放心不过;任君生既死,兔死狐悲,他甚至将自己儿子带在身边,进京告御状只求有个生路。李蔚官在一省首脑,却哪头不沾,整天不是埋头公务便是研究经籍。朝内风雨飘摇,独李家石舫一艘,要避难,别无去处。向来冥顽不化的中书令这回居然是自己开口,甚至晚上在后院设宴,将自己一家老小都请上桌来,以此掬诚相示。杨务本受宠若惊,忙令犬子席上搭手侍奉。谁晓得这一晚推杯换盏间,他何时多瞧了李家二姑娘一眼,自此神魂颠倒,甚至于茶饭不思。

李蔚家中四女一子。长女外嫁他乡,次女即为李攒红,今年登了昭和堂名册,眼瞧着便要入宫去做娘娘。她对此倒是很平静地,既不忧心忡忡,也不翘首以盼。左不过从一处笼子去到另一处笼子,她甚至不觉得自己会思念家中亲人。李蔚脾气古怪,礼法规矩尤为严格。李攒红别说在父母面前,就是姊妹几个闺房闲话,也客套得生人都不如。外嫁的长姊一月准准一封家书,却甚少回门。李攒红几乎不曾听她说起姐夫,自己便也不曾幻想往后的夫君。皇帝亲王也好,贩夫走卒也好,只要每日有些打发时间的闲趣,她便满足。

可谁让她那日席间多瞧了杨家儿郎一眼,竟然没来由地、生出些莫名的心思。好似和他这个人无关——那一张面皮算是清秀,谈吐却实在没有什么涵养;令李攒红兴趣盎然的,却就是这么些不入流的野性。就好像瞧他一眼,这院子就大了些,天幕便格外开阔。以致于其后几日,接到赵家伶汝的请帖时,她居然想去找父亲允准,去她那曾经不屑一顾的盛宴了。

京城里像她这样独树一帜的大家闺秀其实不在少数:段家念佛念啥了的舍悲是一个,何家自恃学问高深要做女中诸葛的幼喜是一个,苏家边关长大没留神就上房揭瓦的以慈也是一个。有些独来独往,有些姐妹作伴,相同的只一点:她们都甚少在后院席宴上露面,就算得了请帖。那些宴席说来精巧:有时流觞曲水,有时行令欢歌,但总是悄悄列着三六九等,暗处攀比不休。老祖宗的规矩:公主们位在超品,可以笑傲群雄(不过她们甚少现身);郡主县主们一般就占据主座;而后是王范两姓合婚的王能安,范家姑娘们都得往后稍稍,李蔚自然更不可与之争锋。她这却还算是如鱼得水的位置。一年前赴会,她可眼瞧着被逐出宫廷来的赵伶汝窃居末等,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说话做事格外小心翼翼,脸庞红得好似烧灶。可谁晓得如今竟是这么个可怜姑娘出面做东呢?

今时不同往日,有人早非吴下阿蒙。与赵伶汝而言,是父亲亲自驾车接她离开荣王府;母亲在家中置办了盛宴,遍邀京城名流。所以她把头扬得那般高,从未有过的志得意满!死保贞洁,本就颇受称颂;皇帝关怀、赐婚在即,身份更加贵重;再占东道主的名号,迎来送往那气度便悠游自在,姑娘们交头接耳,就偷偷咋舌羡艳——今时今日,总该到她鸿运当头!

可惜此情此景,李攒红亲眼不得见。母亲说采选在即,一言一行尤重自省,此时掺和进那种蜚短流长的闹场子里,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说来说去,总是那么些事儿,还要故作惊讶,倒也费力。”三妹妹也这么说,“上次议论荣王府段孺人,同情段家婶母;这一次,便就是要逼问赵家姑娘姻缘嫁娶,为其守贞求死之志再交口称赞一番。想也想到。姐姐难道当真好奇么?”

李攒红漠然不答。她后来便错过了好一场风云际会,不晓得即将与她殿前争锋的同届秀女们,是如何议论起荣王府炙手可热一个小小奴婢,更不晓得赵伶汝身在其中却置身其外的高尚境地。也是谢天谢地,彼时赵家姑娘正被父亲的许诺搞得晕头转向,已经自封为荣王府未来的女主人;所以这胸襟便格外开阔,姿态又格外端着:要她泄露内情、背后嚼人舌根?不可能的事!“我只和段孺人往来,倒没见过那什么李木棠。”只这么故作神秘,草草揭过。甚至于任段舍平如何煽风点火,也不肯将自己还未收到的赐婚圣旨公之于众——

所幸,万幸!不过才过了一天,所有一切都变了。她以为志在必得的,却行将敲锣打鼓、被抬进中书令府上。李攒红如果晓得这一节,是否会庆幸自己误了前次盛会,免遭后者妒忌呢?可是采选这一日,她本也是意兴阑珊着。皇帝未曾于隆安殿现身,取而代之的不过是几名昭和堂姑姑。是否囿于格局,竟然看走了眼?李攒红身为中书令之女,居然落选?甚至于王能安如是,朱家孙女亦如是。中选者除了礼部尚书之女和段孺人一位堂妹,剩下竟都是地方官送进京的千金。或者皇帝陛下今日一举一动,都暗藏深意呢?李攒红不得不说有些好奇,自己归家去,也全不以为落寞了。何况父亲本就没有预备炮仗唢呐,只是小小办了一场家宴,这一次没有邀请杨刺史一起。也就是这一夜,李攒红破天荒多喝了点儿酒,晕乎乎地,竟然又想起杨家那个儿子来;接着又想起业已伏诛的国舅爷杨珣。虽然同姓“杨”,但父亲说不是本家,不过曾经攀亲。那么国舅曾经横征暴敛,是否也有这位远亲的孝敬助力呢?又或许杨刺史和父亲一扬清白,姓氏问题不过就是个巧合。就像她家同刑部尚书家都姓李,甚至王府那个据说“兴风作浪”的丫鬟也姓李,她们之间却是毫无干系的。赵伶汝与昭刚公同样姓赵,是因为这样才流连于现在的荣王府、曾经的赵茂故居么?

放下筷子,李攒红觉得自己需要透点气。外间不知什么时候飘了点小雨,脑子里总是吵哄哄的,腿脚竟然也不灵便,她的眼神却或许锐利?是瞧见家人没有一个追出来,自己顶着雨竟然敢往前院走——当然不是去西跨院。父亲开席之前不经意曾经问过,杨刺史近晚要去拜会老太师,不来叨扰。西跨院就剩一个年岁相当的小郎君,李攒红可识得礼节。

所以她往兄长们所居的前院走,甚至走得太远了些,一手推开了正门。明明今日入宫参选,大抵是走了远路,应该觉得累的。她又喝了些酒,竟然还能站得住。灯笼晃呀晃呀,光影在眼前的雨幕里摇着:快要入夜了。是幻觉么?总还觉得还一般深沉的京师皇城,一段又一段有喜乐响起,而后、越吵越近。

灯火在门外甬道尽头现出原形。一高一低鬼火般,揭开雨帘,竟然冲此而来。她往回跑,去喊父亲。心跳有些快,却大概不是害怕,毕竟她还留心向西跨院望去一眼。来的不是杨刺史,是她的运气: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陛下赐婚,转眼圣旨已经供在她的手里。

家人不咸不淡,道过一轮恭喜,其中或许缺了一位嫂子,李攒红居然也不曾注意。只是此时此刻,夜雨贴着她的后颈,夜风吹着她的鬓发,她忽而全身一凛——好奇怪,他们的声音,好奇怪。好像从这一刻起,她便是别家的新妇,不是他们的女儿、妹妹、或是姐姐了。如果这样——她心下没来由的竟然慌张——如果是这样,她或许、不想要出嫁了。出嫁是什么呢?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么?她竟然从来都琢磨清楚。她紧接着却该要后悔了——应和着她隐秘的期许,李家大门再一次被叩开,又有贵客拜访——

是荣王殿下。

他来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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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还是睡不了一个整觉。湛紫已经将帘帐特地放下来,凝碧还燃了安息香在屋内。日影稀薄,香道懒散,她这双眼又正干涩,陷进枕头里还有说不完道不清的疲累,怎么还会辗转无眠呢?初夏不算燥热,她暖着手炉又守着炭盆,缩在厚被里有时就流鼻血;与此同时却又咳嗽流涕,手足冰冷,奉御说是风寒。晋郎和她同样症状,好得却快,不过陪她喝了几贴药,便只是偶尔清咳再不见痰。李木棠呢,内用外敷着,吃食都额外注意温补,至今却连下地都困难,膝盖里还像掏空了一般,没个使力处呢。

这样半死不活着,她有什么理由不昏睡个十天半月?凭什么如坐针毡似的,还争着案牍劳形?戚晋放纵她,却也囚着她:容她虚心向学——但不能太久,每一个时辰就给人捆回床上去,李木棠就不得不学着假寐。她如何不知道竭泽而渔的道理,可是脑袋往枕头上一挨,耳朵眼里全是沉沉心跳声音。有时快当意识模糊,骤然又以为天塌地陷似的,一颗心扯着在胸膛里刮磨嘶鸣,恨不能立刻跳起就跑——有些野生的小东西好像就有极为灵巧的预感,大难未至,仓皇先逃。李木棠如是么?为什么家道中落那一夜,她同样唇焦口渴,要起床去偷水喝呢?

纱帐一层又一层,扯开还不能太用力,免得抓伤那昂贵的料子;今日天色不好,还是已经到了黄昏?雀目有些瞧不清楚,总之门外像是有两个细小身影,堂中则一人也无。晋郎入宫去与太后当面说话,却也总该赶酉时三刻宫门落钥前回来。远远地,哪厢又在敲锣打鼓,今日中选那些高门大户难道还没庆祝个够?想一想合家欢庆彻夜不眠那些场景,李木棠揉揉眼睛,又打起哈欠来了。入宫,出嫁,便是良才人盛宠,无儿无女却也是战战兢兢。而这些又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身子往后一倒,终于快要睡着了。偏在这关头,门扇骤然冲开,力大如牛的偏又身轻如燕,只一刹,便飞到她床前:

“圣旨。”

二哥往外一指。

“已在善诚殿。”

“晋郎……?”

“不在。”黑着一张脸,他言简意赅。

李木棠便想,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要么不会鬼鬼祟祟地、专挑晋郎不在的时候偷袭——就像上次昌王府的亲事,招呼都不打一声,塞得行云流水猝不及防。今日晋郎既然进宫去见太后,监门卫必然清楚,宫里肯定得信。圣旨不就近去找他,却发到府上,分明是要府上囫囵认了,悔也没处去!

小脑袋往被子里一缩,她长长久久地打个哈欠。

好困,好冷。

二哥脚不沾地很快就走了,按她说的得先去托言拦着那司礼监。李木棠简单套一件夹袄,迈开步子也往去赶,走得居然还不算慢。迎面夜风燎得头痛,膝盖往下又不吃力。要不是凝碧与湛紫一左一右架着——或者说拖着,她打两个喷嚏就该就地倒下了。说来这竟然是重修旧好后,她第一次离开朝闻院。居然连自家一砖一瓦瞧来都陌生,尤其本就人迹罕至的善诚殿。“不走正门。”目标近在眼前,她在甬道上止步,“泽远堂。和前院嵌套着……走泽远堂。”

脑中堪舆图记得很清楚,泽远堂南面上几个台阶,便是善诚殿北侧太师壁。她只管在此埋伏,指挥千军万马便是。可是好家伙,主殿台阶修得又高又多!鲁叔公要来帮忙,她却摆手,索性就在泽远堂的庭院内摆桌设椅——多亏她没忘了拿上手炉,这回却不好再摆炭盆了。善诚殿后门竹帘打起,声音听来算是清楚。亲王府祭酒不知何时赶来,正在迎迓寒暄。二哥没有动静,一直箭在弦上,大约也不好受。

有一搭没一搭的,前殿聊了些时候,而后夜深了。凝碧跑出去一趟,回来附耳到现下才不过酉时一刻,今日只是云多。李木棠的肚子已经饿了,她还得按点喝药的,甚至这会儿已经又想咳嗽。

左侧院外脚步声响沓沓地去了。雀目没从月洞门里看清楚人影,只听着前方人声杂乱,依次自称是去了长史、主簿、以及典签。晋郎既然不在,用不着他们,时已近晚不肯归家,却从亲王府跑来?专程等着这封圣旨?长史蒋孟吃里扒外才被勒令卸职思过,哪有脸面开口替晋郎致歉,接着居然谢恩就要接旨呢?

前殿的流程倏尔断了。蒋孟是被鲁叔公提起来。后者手上力沉,面上笑诚:“蒋长史身体不适,才被殿下放了回家休息,如何在此吃苦受罪?”等主簿帮腔反驳,就得二哥亲自出面,斥责他们擅作主张,使殿下礼数不全,负恩陛下,乃是包藏祸心,无事生非。当着东西阁祭酒和司礼监的面,此三人行将就此扔出亲王府,永不录用。正在此时,凝碧附耳回话,通往亲王府的小门落了锁,守了小邵;魏典军在仪门亲自看着,不会再有贼匪趁火打劫了。

前线交战,主帅端坐牙帐,樯橹灰飞烟灭看似只在谈笑之间;两耳高竖,却或许随时准备跃马提枪,或是鸣金收兵?她害怕着,可惜学不来狡兔三窟。那么所有的忐忑不安都不可示于人前,即便绞紧衣袖,嗓子眼里痒得更疼,她的指尖在颤抖。大不了,自己便上堂去耍无赖。破而后立。这一次,她不想逃跑了。

何况鲁叔公侦察敌情归队,道随圣旨附上,还有一柄伞。一柄万民伞。

华阴田地榨空,集市却热闹非凡。百姓安居乐业虽只在眼下,但他们或许已经满足。头次过华阴,白帝塑像推倒,王乌娘唯有等着儿子尸体;二次上华阴,宣满楼物是人非,衙门里死了个县令。有谁一腔热血、又有勇有谋召集乡亲为晋郎喊冤?偏偏,还在那赤帝之子的谣传之后,在这风口浪尖。“物归原主”。万民伞今日送到荣王府,不是称赞褒奖,赤裸裸,只是威胁。

在晋郎回家之前,李木棠就这样,心慌气短地,想了太多太多。她期间很想再翻翻那本书——《攻城录》,是左司马以张记室录案为蓝本,以西受降城、阴山、丰安三战编写的实战记录。李木棠央来一本,虽然彼时她就身在其中,但总觉得有什么可以钻研、思索,比如劲敌在前,也不能自乱阵脚——她现在已经想到,所以就在院子中吃过了晚膳,还喝了药,就陪那群司礼监干熬。书中还说了什么?两军细作,暗中交锋……所以她借口将亲王府几名叛徒打法出去,或许接下来寻个闲职,威逼利诱用在朝中各处,也成了自己的眼线呢?围着王府的人毕竟太多,除了曾经同生共死的,她哪个都不放心。亲事府……总有一天得全换了亲信。左司马的《攻城录》据说近来传阅甚广,底层军士——尤其曾与晋郎并肩作战的左卫、右威卫们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冯应闲操办,魏奏主持,只从中挑些执仗亲事便是了。李木棠咽下一口苦药,耳畔无尽夜色里好似应声就响起“豢养私兵”的指责。总有人会这么说的。所以要趁采选人人都喜不自胜的时间偷天换日、快刀斩乱麻。只要、只要身边拿刀拿枪的可靠,就像此时此刻有了鲁叔公和二哥,小邵和魏典军,她甚至敢于抗旨不遵,硬在这里拉扯。她不要再跪地叩头,求主子网开一面,等命运挥展屠刀。尤其当她坏了两条腿,连跑都不能跑。

“我知道,如果要掬诚相示——尤其像你们说的,假痴不癫,退隐保命,”她昨日曾这样严正声明过,“连最后的执仗亲事、甚至二哥,或许都不能留——可不行。说什么,只有自己太弱小,才不会被罗织谋反之名。可如果莫须有呢?战场交锋,谁管你清不清白,谁知道你有没有后招?”

她等到了她的后招。

不是这之前飘飘然一场小雨,是远处马蹄飞滚,在仪门之外。迈上八级石阶,穿过太师壁去,她不用眼睛看,顺手拿走司礼监仍旧捧着的万民伞,张开,打高,泡过雨。有人下马而来,她已经张开双臂:

“现在是什么时间?”她问。

“才刚卯时三刻。”晋郎的声音落在她肩头,热乎乎的,使她想要睡觉。

可她知道,此夜,必然还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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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病得更厉害了。又或许整个兴明宫都缠着股病气:四月二十,宜妃远遁审身堂;是夜太后病倒;次日廿一大日子,皇帝早早退朝,却缺席了隆安殿采选;午后荣王入宫,偶尔还有些咳嗽。庆祥宫掌事姑姑马静禾至此心焦力竭,却居然还想劝殿下回驾,自己再去侍奉忙碌无妨。说话间那身子一摇,整个人却快要倒下。

入宫二十一载,陪着皇后熬成了太后,庆祥宫的日子却不见得比宁泰宫里安稳,更别提什么颐养天年。昨儿太后更是闹了一整晚上,似梦似醒说着胡话,间或还将东西乱砸。执仗亲事们已调出宫去,除了马静禾和贴身徒弟,还有谁敢上前伺候?连当值奉御都摆摆手,推说心病乃需心药医,太医署实在无能为力。该是时候让乐福斋做场法事,或许再找一个杨姓孩童为伴?这回马静禾要亲自挑选:年龄最好大一些,六七岁上,不能像杨华那般懂事得过于沉闷;上蹿下跳越皮越好,一定逼得太后母性大发,没时间理会前朝后宫一众腌臜事儿。可是清晨才将此事一提,自己上手梳洗着的太后竟发了更大脾气。庆祥宫正殿泼了水倒了盆不算,连珠钗衣衫都散落一地。马静禾立刻就将人往露华殿送信:

今日采选,宁泰宫诸事需得馨妃一力操持。“这是太后信任,考验你治理六宫的水平。”口信得如此强调,半句不能提太后病重,哪怕后宫对此早人尽皆知。皇帝倒好,全不似这般遮遮掩掩,早朝上了没多久,光明正大退回昌德宫,只派几名昭和堂姑姑去隆安殿充数。许多人猜测昨日揭发的假孕一事使其颜面尽失,乃至对世间女子心生忌惮,恨不能避而远之;也有人以为皇帝此举全为宜妃,意在彰示心之所向,重申忠贞不二。马静禾拧巴了一夜的眉头闻讯却舒展:她知道还有种可能,那是一种希望,一种新生的信仰:

皇帝的病,或许从来都没有起色,或许正变得更糟。

在这种关头,如论殿下与太后如何怄气互不搭理,马静禾也终归得亲自走一趟荣王府。所幸,在她安顿车马之前,殿下逆着归家欢庆的秀女们,一人一骑入宫来了;且直奔庆祥宫,见面就问太后,哪怕自己尚未大好,低低咳嗽不停。“奴婢昨儿也劝太后,奴婢知道殿下不是故意不闻不问;是真真病着,也不敢来给太后过了病气。”先将这孩子拦远几步,马静禾接一碗煨了许久的雪梨燕窝羹来先给他用了,自己提精神一旁再细细劝劝,“太后娘娘是还在生气,但那是气你不爱惜自个儿身子。既然没有大好,便不必急着来见。殿下且回罢。奴婢会仔细劝着,宫内什么也不缺。自个儿的亲娘么,哪有隔夜的仇。倒是你如今这副样子,瞧见了反而让太后伤心。”

她这么说,自己却快要倒下去。小徒弟麻利搀扶着,荣王叹声气,抬头向正殿长望,半晌却居然迈不开步子。是否自己又当去长跪、请罪,看母亲咽泪、皱眉?这样的流程他们已经走过太多遍了,还费什么功夫呢?可如若他不情不愿,非要节外生枝,母亲必然又“急症发作”,得哄得他自乱阵脚连自己答应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在这里驻足暂停,不知多少次打起退堂鼓,多希望这会儿和阿蛮一起床头依偎着,他看什么书,阿蛮就做什么梦,一会儿摆了满桌盛宴,吃完还能去看月亮。一天天,就这么简单。

可阿蛮说:“你不许欺负我娘。”将母亲想作岳母,会不会轻松一些?眨眨眼又勾了唇,再叹一口气,戚晋便向前进。一路越过雪山,穿过瘴气,跑完了沙漠,再渡一条大河,最终眼前只剩一道门扇,雕花精美,用料考究,摊开在漫天乌云下,璀璨迷离地吸附着他的手,却好冰冷,入骨刺痛。或许利如锋刃的并不是这扇门,是推门瞬间迎面飞来一个影子,是门内应声响起的一段怪叫。嘶哑如猿哭,尖锐如鸡鸣,总之是什么非人的怪物,在此盘踞,又极尽痛苦。戚晋将它的信物捡起来:黄绸封面,龙凤呈祥,原是他偷天换日那本假礼单。内页大多撕毁,有的用朱笔狠狠抹去。施虐者之怨憎可见一斑,但却居然不仅于此。有个侍疾小宫女继而仓皇逃出,往西厢招呼开了所有门扇,满满二十三箱寿礼——一样不差,就尽数展露眼前。

好奇怪,现在居然是初夏。

戚晋有点想偷阿蛮的手炉。

“你……为什么……”是那个非人的怪物,躲在不见天日的洞穴里,发出肖人的声音。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一败涂地,为什么大义灭亲,为什么弄虚作假,为什么、忤逆不孝……我前半生颠沛流离,好容易有了你——我唯一的儿子,长子嫡孙,康佑年第一位亲王,众星捧月的元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害死我的弟弟,侵吞我的寿礼,造反赌上我的性命,再弃我于病困潦倒,不闻不问。我病了这么些天,侍疾奉药你不如皇帝,开解宽慰你不如宜妃——他们孝顺、不计前嫌,对我毫无保留;而你呢,我的儿子,你愚蠢、一意孤行,恶果却要我来承受。皇帝是看在我的份上,对你网开一面。“哥哥绝对不是成心要谋反。”他对我这样推心置腹,“可是再有下次,他攻进宫来,儿子,怎么保得住母亲您呢?”

是了,他是我的儿子。而你,是我的敌人。你要毁灭我短暂的安宁,正如你杀死了我的弟弟。

你给我……滚出去!

“娘。”他叫,声音有些畏缩地,孩童一般,似乎张皇无措。有什么久违的情感便在她心下燃起了,是她的孩子在外面哭泣么,她该要怎么保护他?可是那个矫揉造作的声音接着说下去,越说越凶相毕露,獠牙几乎亮在她的眼前:

“追封外祖,朝内朝外颇多非议;祖宗立祠,劳民伤财更不宜推行。母亲身为太后,以天下养,已经福泽深厚,外祖泉下有知,必然深为欣慰,此情此感如何是虚名浮利可比?”

静默,大段的静默。初夏的黄昏,闷得像摆满了蜡烛。斜倚床栊,或长跪廊外,他们相隔原来仅只一道摇摆不定的门扇。可是晚风不停,扑棱扑棱两面开弓,凿子一样将他敲打。他看见高山向自己倾轧,老狼追出巢穴一个劲狺狺狂吠:“无知竖子……”不再是静默,的确,是他母亲的声音,“自小炊金爨玉,哪知你外祖漂泊奔劳的辛苦!出尔反尔,自私自利……”

往后或许还骂了些更为不堪入目的,曾与火拔支毕阵前对峙的荣王戚晋,瞪着据说象征着枭雄的重瞳,一时竟然傻了。仰身而望,茫然无措的眸子里,竟然涌出幼子般的恐惧与张皇。“母亲……”无知无觉着,他是否依然落泪?“儿子不曾指责母亲,反而百般包庇。母亲还要儿子愧疚不安,一丝怨言,也无吗?收受贿赂,包庇舅舅的,是你啊……”

预想中的一记耳光并没有到来。母亲摇身子将挣扎上前来的马静禾甩脱,擂胸跺脚,又是气滞血瘀模样,甚至拿嗓子眼里呜呜咽又磨出些哀嚎,眼瞧着就是要倒。戚晋看着,看着,忽而觉得有些好笑。病得不轻的原来是自己,久病缠身的本来是阿蛮,母亲故技重施,这又是演给谁看呢?

以自己为人质,戚晋曾经太过在乎;以自己为人质,母亲显然并不在乎。

他不是个孩子,他已经疲倦了。

母亲走了。童昌琳不知何处找上前来。“陛下赐婚。”他急不可耐,“殿下!陛下赐婚!”他在说什么?“卑职的姐姐,是中书令的儿媳……”他在说什么废话。“她传话说,赐婚、陛下——给中书令的二女儿,和殿下你!中书令已经接旨,还有圣旨,或许往王府上去!”

头疼。

圣旨,还在司礼监手里。司礼监么,宫门落钥,被他强行留在府上借住。随旨有把伞,阿蛮拿来遮了雨,谁知道那是什么,又有什么寓意。现在没法进宫,他便去李家先将事情讲明白就是。可是老太尉将他堵回来。

后来他说,他要出关。

“外患不除,无心安家立业——这或许算是个好理由。”“外患”一词,他指的是楚国,“太尉今晚来见,字里行间总是不满。秦秉正所谓‘领兵决策有失’,说什么‘人之常情’,流放岭南要寒了朝中将士之心;偏偏范自华逃过一劫,任君生之死轻易就偃旗息鼓,两相比较,他作为武官之首,自有郁郁不平之忿气。尤其是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丰州既安,伊沙甘三州却处境堪忧。”要挪出被窝撸袖子干正事的小丫头很快被他摁头塞回去,“楚国内乱正酣——这话也不知是燕人、还是朱家本来楚国的同党私下告知,太祖生死未果,后人各自为政。苏钦孤军深入,也不知如何能安定此局。”

“所以呢?”小姑娘瞪眼睛瞧他,“你要去甘州、还是沙洲、伊州?他们内乱,总和我们大梁没有关系。我们坐山观虎斗,总不用搅和其中。”

“太尉也这么说。”戚晋苦笑,“左劝右劝,又说苏钦功勋卓着,所向披靡;又说他饱经沧桑、备尝辛苦;又说正当枕戈待旦、拔擢人才;又说我不必杞人忧天,自请出关。甚至于……”

甚至于关切他这晚辈,乃至忧心子嗣宗庙的地步。

“我听他这么说,好像很在乎你。”李木棠却很高兴,“不止因为血缘关系是不是?他不想你去冒险,是不是、是不是还像去年刺驾当时一样,如有万一……你还是储君?”

“他只说自己年岁大了。钱遵病倒,跟着莱国公也染恙下不得床。自杨务本进京,更觉风云变幻,感叹力不从心。中书令也是忧虑,依旧想独善其身,读不懂皇帝此举,却怕越陷越深。他只是不敢抗旨,明日还得去见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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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跨院送走了荣王殿下,李攒红仍旧未眠。小雨已经停歇,她想出去走走,或许假装迷路,试一试那客居西院的小郎君。杨刺史今夜不会回来了。而她李攒红呢,到底还算不算别家新妇?母亲问过了父亲,要她宠辱不惊就好,一切自有陛下与父亲安排。父亲的确安排过了,所以她今夜别想出门,得点灯熬油着,和妹妹们一起抄写经文,甚至裁制孝服呢。

只是这些活计一点不费脑子,不妨碍她想一些出格的事情。李攒红,在今夜,至少已经不再是中书令中规中矩的女儿。而且,她并不会为此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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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户出什么事了?”她问,“夜深了,你不是会过了老太尉,劝完了中书令,大功告成回家睡觉来的。你是和我说公事,又要出门去,彻夜不归……是钱老大人?”

“是舒国公。”戚晋摸摸她炸毛的小脑袋,“我在李家时得的信。毕竟五朝元老,本该立即起行,今夜便替皇帝去守灵。可我想我得回来告诉你一声,赐婚,还是……你得再等等。”

“舒国公……老太师……没了?”

“太尉近来少眠,早就说有不祥之感。我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却不想先走的是……”戚晋叹声气,附身过来最后讨一口便宜,“所以今夜还得求菩萨主持府中大局。我或许一整晚都不回来。明日,明日我再去见皇帝,或许还得往中书令府上再走一遭。你放心中书令立身正直、两袖清风,倒与范自华之流不可相提并论。陛下道采选时一时起意,只念着是桩良缘……”

“你要不要走?”李木棠拍他,“还是要继续帮罪魁祸首说话?”

“你误会他。”戚晋坚持诡辩,“无论亲事、抑或赐婚,陛下只是……”

“你和他说了你要娶我。你没撒谎,他没耳聋。出尔反尔,就是另有图谋。”小姑娘打个哈欠,分明困了,说起道理来依旧头头是道,“中书令两袖清风,可为这件事情,谁保证不会要和你生了不快?这不是硬拉他下水是什么?何况就算不说这些,随圣旨送来那一把万民伞,不更是赤裸裸的警告威胁?或许根本就不是华阴百姓所谓,而是有人成心栽赃谋划,正如亲王府、正如亲事府、正如……”

戚晋本提膝半跪床畔,这会儿就塌身下去,脑袋抵着她的下巴,塞住那无数无数的“正如”。他将胳膊塞进暖和和的被子里,搂住她单薄的脊背;又将脑袋塞在她颈侧,深深藏起。“阿蛮……不要说,不要说……”他在叹息,或许已是梦话。“我知道。有些事情,我不想做,可我知道,所以我会说。还有许多事情……”

“……太后又和你……”

他“嘘”一声,把冷气贴下巴吹过去:“乖,好好睡觉。做个好梦。明日我会回来,后日、什么时候停灵出殡……”

李木棠就说“我也要一起去。”她毕竟已经今非昔比,就说今晚战绩辉煌:临危不乱、雷霆手段,既趁机逐出几名小吏、清肃了亲王府叛徒;又掌权立威,杀鸡儆猴——哪有不乘胜追击的道理呢?

哪怕已经满城风雨,即便行将大难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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