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清雨,一夜无眠。
清雨的眼泪,总是不自觉地流下来。躺在雷毅身边,她不敢动,忐忑地克制
着自己,努力地想要平顺自己的呼吸。
第二天,清雨来到东方大学,直奔教务处。亮出警察证后,清雨要求教务处
领导,为自己联系当年处理丁敏事件的工作人员。
听到丁敏的名字,教育处领导沉默了。但是迫于警察证的压力,他还是叫来了即将退休的高英。
高英带着清雨来到会议室。她带着一副眼镜,一头整齐的花白短发,发尾规矩的扣在耳侧,看上去非常稳重。一双苍老却睿智的眼睛,从一尘不染的镜片后方,慈祥地看着清雨。
清雨说明来意,高英的眼眶马上就红了起来:“太可怕了!大家都吓坏了,我真的不想回忆,小郑警官。”
清雨安慰她:“高老师,很抱歉,我恐怕不得不请您帮我。现在有个案件,可能和当年的事情有关,事情非常严重。”
高英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点点头。
清雨说:“请您先给我说说丁敏老师的情况,可以吗?”
高英的状态平静下来:“丁老师是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留学回来的,加入我们学校的时候还不到30岁。后来一直到她去世,都在我们学校执教。
她的专业是油画,水彩也不错。但是画的最好的还是油画,得过国内外不少奖项。
所以,不到40岁,学校就破格提拔她为副教授。不过没想到,她40岁就去世了,太可惜了。”
清雨问:“丁老师为人如何?您能跟我说说对她的印象吗?”
高英继续回忆:“丁老师很优雅,一看就是搞艺术的。她不像很多搞艺术的人,特别清高。她的性格很恬淡,不怎么爱说话,但是专业上特别用功。
我们学校的油画专业,在深州的大学里,也算是顶级水平了。丁老师在那一批教师里,也是最好的。当时,校领导谈了好几次,才把她请到学校来。
她和学生的关系很融洽,主要是专业能力强,人又随和的原因吧。
就是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发生那种可怕的事情。”
清雨观察着高英,决定最后再让她进行痛苦的回忆,以免影响她其他部分的讲述:“您对丁老师的家庭情况熟悉吗?”
高英说:“她丈夫是长兴医院的副院长,有个儿子,丁老师去世的时候,她儿子十几岁吧。”
清雨问:“高老师,那您觉得,丁老师的家庭关系怎么样?您不用有顾虑,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和感觉告诉我就行。”
高英斟酌了一下:“我个人的感觉,丁老师的家庭关系应该不错。”
清雨想一探究竟:“可以说说您的依据吗?”
高英想了想:“要说证据,我肯定没有。要说感觉,我可以说说。
首先,丁老师是当时我们所有老师里,家庭条件最好的。
我们学校和丁老师爱人的单位,都给他们分了房子。但是他们一家三口,却一直住在我们学校给丁老师分的两室一厅里。
丁老师的爱人是院长级别,不用想,肯定那边的房子条件更好。后来听说是个二层的独栋,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去住呢?
我估计是为了丁老师方便。
丁老师一直在专业上对自己要求很高。除了授课之外,她日常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学校的画室里,住的远了肯定不方便。
再有,虽然丁老师家条件好,有保姆做饭做家务。但是当时她已经有孩子了,爱人能够包容她继续放这么多时间在工作上,尤其在那个传统的年代,其实是不容易的。
另外,我们所有老师都知道,丁老师在画室赶工时,她爱人会让保姆做好饭菜,装在保温桶里,送过来给她吃。从她加入我们学校到她去世,这个习惯一直没变过。
小郑警官,你说说,就这三条,有几个家庭的男主人可以做得到?这样的家庭关系还不好吗?”
面对这个年近六十的行政老师,清雨真心挺佩服她的推理能力。
清雨真诚地表达:“高老师,真佩服您的推理能力。我有个事情想请您帮忙,当时和丁老师同期的油画系老师,还有在学校的吗?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我有个东西需要请他们帮忙确认一下。”
高英被清雨夸得不好意思起来:“我想想看。”
过了一会她说:“应该都不在学校了,不过是什么东西呢?也许不需要当时的老师确认,我叫个现在的老师来可以吗?”
清雨想了想:“也行吧,麻烦您了。”
高英起身,走到会议桌上的座机旁边,打了个电话,又坐回座位。
清雨对高英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可怜又抱歉的表情:“高老师,我可能不得不请您回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高英马上懂了:“没关系,你是想问当年的事情吧?”
清雨点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清雨的表达打动了高英,她带着安慰的语调,开始了讲述:“没事,我把我知道的给你讲讲吧。
当时是初冬。那天晚上8点多,我在家接到教务处的电话,说画室着火了,让我赶快过去。
我当时住的宿舍离画室很近,等我跑到能看到画室的位置,说实话,我当时松了一口气。因为当时画室外面,根本没有任何着火的痕迹。所以我认为,至少肯定是没有人员伤亡的。
当时我们的画室,是一排平房,每个房间都很大很高,像个小仓库。房间的门口,是一道门廊,门廊连接着所有画室的入口,有屋顶的那种。
等我跑到画室门口,发现只有丁老师的画室亮着灯,我就直接走了进去。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很浓的汽油味,屋里很热,空气里有烟。
在画室的角落里,是丁老师的专用位置。其实,屋里还有别的画架,丁老师上课时会带着学生一起画。但是其它画架当时都摆在画室另外一侧的角落里,离丁老师的位置有相当一段距离。
丁老师很爱整洁,她要求学生每次作画结束,都把颜料整理好。再把装着颜料和画具的滑轮车,推到画室的角落,摆放整齐。如果不是这样,因为油画燃料是易燃物,估计当时整个画室都会烧起来的。
所以,我进去的时候,只有丁老师的那个角落是一片狼藉的状态。但是,因为我当时的视线被挡住了,我没有直接看到丁老师。”
高英停下了讲述,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问:“小郑警官,你见过被火烧死的人吗?”
清雨摇摇头。
高英的眼泪流下来:“我一辈子都忘了不了那个场景。当时我35岁,当我绕过去看到丁老师的时候,直接就坐在地上了,我想爬起来,可是实在没有力气。
我根本认不出那是丁老师!
确切的说,在我当时的概念里,根本认不出那是一个人。
她当时就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是黑的,像碳一样,身体扭曲成一个特别奇怪的形状。当时我摔倒后,一眼就看到了她垂下来的手。那只手,就像动画片里魔鬼的爪子,我当时就忍不住尖叫起来了。”
清雨看到高英在发抖,她向前探身,把手放在了她的腿上。
高英用手擦了擦脸:“可是,当时我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我拼命地想站起来,一心想着,必须马上把那个孩子带出去。”
清雨僵了一下:“什么孩子?”
高英喘了几口气,她放在会议桌桌面的那只手,紧紧地攥着拳。能看出来,这段回忆,正带给她巨大的压力。
她慢慢地说:“丁老师的儿子。
我刚进房间的时候,就是他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绕过他,才看到丁老师的。
当时他拎着保温桶,就那么站在丁老师的身边,盯着她看。
等我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我去拉他,他转过头来看着我,问我:‘这是我妈妈吗?’
等我把他拉到门外,我站在门外哭起来。他就在旁边,一直面无表情,看着我哭。”
清雨觉得,自己的脑袋都是懵的。她看到,眼前的高英,望着她的表情,发生了改变。她的眼睛里,恐惧变成了一种奇怪的东西,高英盯着清雨:“对不起,小郑警官,我吓坏你了。”
清雨摇摇头,她知道自己现在全身都是鸡皮疙瘩,一阵尴尬。
高英却没有移开视线,她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从旁边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了两张纸巾,递给了面前的清雨。
此时,清雨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已经全是眼泪。
清雨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她用纸巾擦了擦脸:“对不起,高老师,我失态了。您现在还可以吗?如果可以,请您继续说。”
高英点点头:“等我哭了一会,消防车才到。我后来才知道,当时是一个老师路过,发现窗户里有烟冒出来,他猜测是着火了。
但是因为当时大家都没有手机,他就赶快跑去了最近的小卖部,电话联系了领导。领导听说之后,才打的119。
消防车到的时候,火已经自己熄灭了。后来他们判断,应该是因为着火的范围特别小,周围又没有大量易燃物,画室才没有烧起来。”
清雨看着高英的状态稳定了一些:“后来警察来了吧?”
高英点点头:“很快,警察和校领导就都来了,画室周围围满了人。警察在现场看了一下,当时就基本确定是自杀。”
清雨吃惊:“自杀?这是怎么确定的?”
高英看向清雨的眼睛:“因为发现了遗书。”她沉默了一下,又重复道:“现场发现了丁老师的亲笔遗书。”
清雨想到一个问题:“可是,现场不是火灾吗?遗书是怎么保留下来的?”
高英回答:“遗书在画室门口的门廊地板上,用丁老师的金属镇纸压着。”
清雨有点心急:“自杀的人,把遗书放在露天的地方,不奇怪吗?”
高英扶了扶眼镜,平静地说:“小郑警官,如果一个人准备烧死自己,她精心地写下了遗书,却把它放在自己明知道可能付之一炬的地方,难道不会更奇怪吗?”
清雨愣了,她马上为自己的愚蠢,不好意思起来:“高老师,我不得不说,您真的很厉害。”
高英摇摇头:“没什么,你只是有点着急了。”
清雨继续问:“那后来呢?”
高英的情绪又明显地起伏起来:“后来,丁老师的爱人就来了。所有人都拦着他,不让他进现场,他非要进去。”
高英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从来没听过一个人那样哭过。当时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听着他的哭声。那是我听过的,最悲惨的哀嚎。他一边哭一边喊:‘小敏,为什么?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丁老师的儿子,一直站在门廊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哭,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高英哽咽着,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这一次,清雨没有安慰高英,因为她已经没有冗余,她正在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
会议室里安静了好久。
还是清雨主动开口了:“高老师,真的对不起,让您回忆这么可怕的事情。那后来呢,公安局怎么结案的?”
高英平复了一下自己:“结论就是自杀。遗书经过鉴定,是丁老师亲笔写的,上面也只有丁老师的指纹。至于她的自杀过程,警方猜测,她先喝了加了安眠药的红酒,在自己身上浇了汽油,之后,用火柴点了火。”
清雨震惊地睁大眼睛:“什么?真的会有人选择这么痛苦的方式自杀吗?”
高英说:“也许,丁老师觉得,吃了安眠药就可以减少痛苦。”
清雨打断高英:“可是,安眠药为什么要溶解在红酒里呢,直接吃不是更方便吗?”
高英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之前没有考虑过。不过现在想来,想要麻痹疼痛,剂量恐怕不小。丁老师可能是觉得,吞咽大量药片会有困难吧。而且,你可以看看她的遗书,你就不会觉得她的死法有什么可疑了。”
清雨觉得高英的想法有一定道理,但是她摇摇头:“没办法的。如果根据您说的,当时的结论是自杀,那就根本不会立案,警方相关资料的保存年限早就过了。”
高英想了想,又扶了扶眼镜:“我这里有遗书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