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父子离开之后,住持大师对你在此次接待中的表现不甚满意——“既然决定加入清水寺,就该放下宗族的一切了,别成为一个小器量的人”,丢下这句话后,他让你今夜在大殿里侍候佛前香火,静思己过。
铁人师父大概是想安抚你,私下里对你挤挤眼睛,逗趣地表示“得罪了给钱的大贵族,住持总得拿出态度来”。
你只能回以一个安静的苦笑。
实际上,你对这个处罚并无异议,甚至欣然接受。
能有一个安静的晚上,独自面对神佛来安定内心,对现在精神动荡的你来说,能有这个机会求之不得。
于是送走缘一的第一晚,你跪在大殿的蒲团上,低着头,一边照看金近前的灯火,一边念诵着在清水寺学过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
身为寺庙中人,你们不可避免的有早课晚课,武僧的孩子们早晚课考校并不严格,只要求你们能熟读一两部经文,拥有尊佛之心即可,就是识字率也不做要求。学习的办法自然是上面的比丘念诵一句,下面的沙弥重复一句,和善些的比丘诵一句解释一句,全篇下来总能明白大意;孔武的僧人就很少有这么多的耐心,往往念完整部经书就开始要求互相检查背诵,脑子笨拙些的孩子动辄得咎,至于大家嘴里念的那些拗口文字到底什么意思,也是似懂非懂。
作为识字的贵族之后,你有幸抄录了两本经书,日常就摆在桌案上,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拿过来翻一翻,几次三番下去倒是能坑坑巴巴地逐渐背下来了。
就像你现在所念诵的经文,是《金刚经》中的《第十品庄严净土分》,里面有一句你经常体悟,叫“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其韵味用言语尚算容易表达,不外乎是要求人的心灵不受外物声音、香气、滋味、触感、记忆影响,不起虚妄念头,要如明镜,不留念笑脸也不排距恶脸,不亲近美好也不抗拒丑恶,来不拒去不留——你显然没有修炼到如此高深的境界,也正因此,你心智紊乱之时,频频念诵经文,不过是想要通过经文的力量来维持内心的平静。
你的这种想法,在佛法高深的禅师那里肯定会受到批评。
清水寺提倡的修佛之路,是无论需要与否,都该时时念诵佛经,做到佛祖心中坐,这样危机到来,内心震荡,真需要佛祖保佑时,己身就能化为佛祖救自己度过苦海……
你第一次听说这个道理时,与身边那些睁大眼睛啧啧称奇的沙弥不同,你几乎下意识的意识到这是个十分油滑的愚民之策,如此教化民众,让大家日常多多地敬献香火,供奉佛祖,于是寺庙香火旺盛;而危机到来之时,也要求信众依靠自身的力量去度过难关,若度过难关则是佛祖显灵庇护保佑,若遭遇不幸一蹶不振,也可说是往日不够虔诚,于是降下灾祸——总之与收受香火钱的寺庙没有干系。
你的母亲生前虔诚地供奉佛祖,在佛龛前一日又一日地祈愿天下太平,再无纷争;可在一院之隔的前院里,你的父亲严酷地对待自己的孩子,动辄大动肝火、拳脚加身。
虔诚的神佛信徒,连自己家中的纷争都无法平息,又如何来护佑整个世界呢?
与良善的母亲不同,即使你来到了寺庙,即将出家,你也不相信神佛。
可人心的软弱就在于,当你惶惶不安、找不到前路,却又会不自觉地开始依赖起这些不可明说的冥冥之物,以求得一份微不足道的心理安慰。
你念诵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中原本无波无澜,可一旦想起今日白天,缘一被你打开的手,你又会立刻心烦意乱起来。
缘一离开之前,你再没有抬起头去看他的神情,但有些事情不去看也会明白,他必然被你这个器量狭隘的兄长伤了心,却连自己到底哪里做错都不明白,因为他本身并无过错。
母亲有错,错在她的温柔善良与这个纷争的时代格格不入;父亲有错,错在他严酷的毫无人情味的教导与暴虐;你有错,错在与他同胞而生却无庇护之能的平庸,错在你无法反抗强大的父亲,却将脾气撒在温柔的弟弟身上……
可缘一……
被你粗暴赶走的缘一什么错都没有。
你想起收在木箱中的一摞一摞的信件,被你按照时间顺序用细绳扎好,最上面的一封里面,缘一用快活的语调告诉你,他学会了很厉害的一个招式,想要在冬日里与你分享……
他并未羞辱你,也并未看不起你,只是……
你坐在大殿正中,面前拈花而笑的佛祖眼皮低垂,威严又慈爱的目光似乎正在注视着你。
你伸出手,拿起器物,准备挑一挑眼前跳动的烛芯,行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一直跪着的腿很痛,受到撞击的脊背很痛,胳膊连带脖颈也酸痛难忍,脑袋更是疼到要炸开一样。
“唔……”
你晃了晃身子,几乎要一头栽下去,等你撑住身体,习惯性用力的右手也肿胀酸痛得鲜明起来。
鼻尖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蒸出白色的水汽,你从五脏到四肢几乎热到要烧起来,偏偏大脑却感觉十分寒冷,躯干冷到发抖的地步。
你恍然之间才察觉到自己已经不堪至此。
糟糕……如果到这个程度的话……
支撑的手臂泄了力气,意识里最后的一幕场景是越来越近的蒲团,你晕倒过去。
在来到清水寺的第一个冬日里,你生了一场大病,病到你中途模模糊糊有意识,似乎听到照顾你的小沙弥在背后嘀嘀咕咕死后要如何瓜分你的遗产。
“……听说是贵族家来的少爷,钱应该不少……”
你迷迷糊糊的听到类似的话,在意识做出反应之前,整个人又控制不住地昏沉过去。
铁人师父在你昏迷时为你上过两次药膏,褪去衣物后大概明白了你的伤情,你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在床边欲言又止,罕见地吞吞吐吐起来。
“我和住持说了你的事情……医师给你开的都是好药,你会好起来的……放心吧!”他笨拙地努力安抚着你,可说到一半还是拐回了自己习惯的节奏,“这么重的伤,住持大师罚你的时候你也不知道说,我怎么不记得你是这么老实的人……真是,该机灵的时候反倒成了哑巴……”
你以和往常一样恭敬的态度对他表示了感谢,因为脑袋还在发热昏沉,你躺在被褥里也被免去了行礼。
铁人师父不在意繁文缛节,你这次的重病,可真的把他给吓着了。
为了好好宽你的心,他还神神秘秘地像你许诺:“我知道你在羡慕继国少主的待遇……咱们武僧吃穿肯定比不上武家少主,但是别的方面……”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你叫我一声师父,等你病好了,我给你准备一个惊喜!”
你眨眨眼,心里并不在意他嘴里的“惊喜”。
他不是你,并不了解你的心情,更搞错了你不平衡的原因,他所谓的惊喜……你并不做指望。
可是当铁人师父离开,你躺在小小的寮房之中,耳边只有雪落声为伴——世界如此之大,可在被褥中瑟瑟发抖的你却孤身一人、无有牵挂,在这样寂寞的时间里,你开始期待起他嘴里的“惊喜”来。
或许是件好看的衣裳?一盒好吃的糕点?又或者是更加坚硬的木剑……
你让自己想着这些,就觉得内心不再那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