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你看到紫阳花露出来的细瘦、苍白的脖颈,她因为咳嗽而忍不住的每一次颤抖,看到被烛光映照、投放在她身形上的影子的颤抖——
你才发现,自己伸出的手竟然在颤抖。
“……”
你握紧拳头,立刻控制了自己的肢体,将手收回到袖子里,端正地坐在一边等待。
你突然意识到自己贸然来访的冒昧。
对于你的到来,紫阳花是否欢喜呢?以这副模样招待你,对于她来说,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吗?
答案实在让人难过。
等到紫阳花的喘息不再那么痛苦,你才在不适的眩晕中找回声音,轻声询问她:
“我记得你和我说,身体已经好转了……”
“嗬——”
紫阳花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过了有一会儿,她才不再是背对着你,而是转身过来,面目大半在被褥的掩盖之下,只露出一只眼睛小心地看向你:
“岩胜……大人……?”
她说话的腔调有些奇怪,好像每一个音节都仔细斟酌之后读出来,有股古怪的韵律感。
你轻声应下:“嗯,我来看看你。”
她维持那种音调,继续说道:“抱歉,让您……看到我这副……样子……”
你:“……”
过了一会儿,你才反应过来,紫阳花话语中每一声不自然的停顿,或许都是在咽下喉咙里的一声咳喘。
这当然是相当辛苦的行为。
你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如何描绘自己此时的心情,只能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目光并不看她,而是看向屋子里燃烧的灯烛。
有纸做的灯罩围绕着烛火,因此屋子里的光线很是温柔明亮,而在灯罩上方,烛芯燃烧之时,细小的黑气蒸腾上扬,丝丝缕缕地向上,渐渐融入空气之中。
你看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回答她:
“御艺所说,你病得更重了?”
“是……吃了药,原本以为……好些了,开窗之后,受了风……”她那只露出来的眼睛看着你,目光里头有明显的难过的情绪,她结结巴巴地和你道歉,“让您,担忧了……”
她竟然在和你道歉。
好像你会因此而责怪她这病人一样。
可你在刚刚一瞬间,的确有些按捺不住情绪,想要责怪她。
你印象之中,御艺所的游女屋很少开窗,而紫阳花的屋子,为了避免日照射入,窗户早就从里面封死——这样子的防范下,她为何会去开窗呢?
疑惑之中,你觉得有些生气。
你希望有人能够为这样的失误负责,可负责的人已经病重到快要死掉,你根本无法再出声去责怪她。
面对这样虚弱的、病重还在对你道歉的人,什么样责怪的话语也没办法说出来。
紫阳花的目光清楚地告诉你,她比你深重一百倍、一千倍地更加责怪那个不谨慎的自己。
“……”
所以你在沉默一阵之后,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紫阳花披散在枕头上的头发——大概是刚刚用力咳嗽的缘故,原本乌黑柔顺的发丝,现在摸上去有种汗湿的黏腻潮湿的触感。
她的确病得很重。
你问她:“医师怎么说?”
“……”
紫阳花从被褥里伸出一只手来,她在头上胡乱摸索着,直到将你的手摸到,然后握住了你的手。
和记忆中的温凉相比,她手掌的温度更凉了。
简直像是握住……
这让你又想起了些不好的记忆。
你坐在这间屋子里,和紫阳花牵着手,四周是照亮的灯烛,可感觉上,好像已经被可怕的东西包围,无论是这房间中沉闷的空气,又或者是那些久不回忆的片段,都让你觉得恶心。
可你没有逃跑。
“……”
“……”
只是任由紫阳花握住你的手。
她枯瘦的手指头交叉入你的手指之间,从被褥中传出的声音嗡嗡地回答你:
“医师说,因为我有可怕的执念牵引,所以……不会轻易死去……”
你按住她的手指头,声音高了一些,不快地询问她:“什么时候会好转?”
“……”
你讨厌无用的感情铺垫,只想知道切实的转机所在。
紫阳花没说话。
你因此想起了母亲。
可怕的、象征着死亡的重病。
你闭了闭眼睛,然后在这时候,脑海中闯进了父亲的身影。
那个和母亲吵架之后生气得不得了的男人,他对待自己的另一半总是毫无办法,只能放任内心的怒火灼烧理智,最后在地板上沉重地走来走去,发出吵人的声响……
除了吵人,毫无作用。
这一刻,你稍微理解到他的心情。
因为你现在也想要做同样的事情。
在地板上沉重地走来走去,将无法发泄的怒火与苦恼对着脚下的榻榻米发泄,然后在那些吵人的声响掩盖之下,在心中恶毒地诅咒着病痛、诅咒着命运、诅咒着死亡!
渺小的人类,在巨大的、无可抵挡的巨浪扑面之时,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软弱无力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