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少女的脸红，胜过所有情话。
挛鞮依虽已年迈，但在宋坤心里，她依旧顾盼多姿。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牛肉干？”
宋坤默了默，这才缓缓地接过，那块牛肉干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挛鞮依笑道：“因为，他喜欢呀，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也会喜欢的。”
“他，是谁？”
“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独孤颂。”
“？？？”
宋坤惊愕，原来她并不是全都忘却，原来她还记得自己......
他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应该直接写那个化名了，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圆场。
其实挛鞮依早就知晓了他的真名，只是一直不说，平日里还是习惯的喊他独孤颂。
挛鞮依见他表情变化，好奇问道：“你认识他吗？”
宋坤点点头。
“那——”挛鞮依张张嘴，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
“怎么了？”
“没，没事。”她忽然脸红了，也不知道在害羞什么。
宋坤站在原地，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渐行渐远。
“独孤颂......”
他好像找到了能唤醒她的办法。
既然挛鞮依的记忆大约停留在两人初见的那个阶段，那他就角色扮演。
演回三十年前的自己。
可是，年代有些久远，他不记得当时的装扮。
为此，宋坤特意去寻找姬馜询问一番。
“夫君，妾记得，当时我们被匈奴部落掳走的时候，你是穿着那套水蓝色服饰。”
“你为何记得这样清楚？”
姬馜腼腆的笑了笑：“因为很深刻，所以记得呀。”
对于她而言，从秦国逃亡到燕国的这段旅途，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虽然没有严格按照三书六礼的婚俗流程，宋坤穷得一清二白，他给不了彩礼，甚至就连婚服都是靠卖鱼攒的钱，到燕国的小郡只能买一套最廉价的。
燕国的婚服是水蓝色，燕国与秦国一样尚水，只是审美不同。
婚礼很简陋，没有贡品，也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
有的只是两个年轻男女，说着在当时看来“不切实际”的诺言。
她只图他这个人，哪怕他被千夫所指，哪怕他一无所有，哪怕他无房无车、家徒四壁，哪怕要跟他吃很多很多的苦......
她都会坚决的站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陪他东山再起。
好在，他也不嫌弃自己笨。
那我们就是天作之合，嘻嘻。
......
姬馜念着，她走到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打开看到，两套水蓝色婚服映入眼帘，一男一女。
“你，居然还保留着？”宋坤惊讶，这两套婚服，不正是三十年前，他们第一次拜堂成亲时候，穿的那套水蓝色婚服吗？
姬馜只是笑了笑，亲自为他换上，然后用力的推了推。
“快去吧，找回真正的她。”
宋坤愣住：“你，不吃醋吗？”
“哎呀，你在想什么呢？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姬馜白了他一眼。
吃醋？吃醋是什么？什么是吃醋？
在姬馜看来，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嘛？像他这么优秀的男子，居然只娶了两个，真是太专一了。
宋坤穿着旧衣服，重新回到房间。
他发现挛鞮依已经悄悄睡下了，平日里的她，在这个时候应该还在去王庭上班的路上吧？
天渐渐亮起，宋坤在房间里转悠。
突然，他注意到桌面上有动过的痕迹，将一块布掀起来，发现里面藏着一个精美的盒子。
打开盒子后，里面躺着一卷绢布，绢布磨损得有些严重，似乎已有很长的年头。
宋坤小心翼翼的展开，看见绢布上面写满了字。
“这是......”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挛鞮依的笔迹，娟秀工整。
宋坤忍不住小声的将内容念出来。
......
【二十八夏，我抓到了一个男人，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可惜他已有额和呢儿（妻）。】（详见93章）
看到第一句，宋坤有点绷不住，想不到挛鞮依对自己的初始印象那么好？可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两人初见时，他二十三，她二十八，他记得很清楚。
【二十八夏二，他对我说，他是秦国人，名叫独孤颂，真好听，他说先祖曾是草原人，我感觉他在说谎。】（详见94章）
【二十八秋，我把他抓回部落，打算让他去放牧。】
【二十八秋二，头曼真可恶，居然说要把他献给我？我偷偷的瞄了眼，发现他的身体真好看，挛鞮依，你到底在想什么？】（详见95章）
【二十八冬，他在羊圈里睡着了，怕他冻死，我给他盖了毛皮，绝对不是因为我喜欢他，而是身为酋长，照顾族人是应该的。】（详见96章）
【二十八冬二，听巴依说，他喜欢吃牛肉干，偷偷塞了一把，应该不会发现吧？】
【二十九冬三，他竟然单独面对凶狠的狼群，他好勇敢，还抓了一头小狼回来。】
【二十九冬四，他弄出来马镫，他真是个天才！想不到，原来最大的宝藏不是姬馜，而是他啊？】（详见98章）
【三十春，部落来袭，我身负重伤，他不顾危险的单枪匹马跑过来，徒手抓住一支袭来的箭，在那一刻宛如神主天降。嗯，他的怀里好温暖。】（详见100章）
看到这里，宋坤不由得想起那天夜里，非常惊心动魄，也是他第一次距离死神那么近。（详见100章）
别看文字写得平淡，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有多么凶险？
那晚发生的事情，让宋坤改变了对挛鞮依的看法，过去的她看起来凶巴巴的，有事她是真的上，怪不得能获得那么多匈奴族人的爱戴。
她一个娇弱女子，冒着必死的心态，独自将敌人引去别处，把生的希望留给族人。
那一夜，不仅让两人的心，靠得更近一些。
还成为了宋坤人生的转折点，他明白一味的妥协退让只会让处境更加艰难。
被阴霾笼罩的大草原，即将迎来了第一道曙光。
太阳，正在冉冉升起。
......
宋坤缓了缓心神，继续往下看。
【三十夏，他高高的站在牛车上，纳兰（太阳）的余晖照到他的身上，他高举着马刀大喊“让匈奴再次伟大”，我眼眶有些湿润。】（详见104章）
【三十夏二，他熬夜数日，模仿南边秦国编纂出一套军功爵制。明明是个中原人，却比土生土长的我，还要关心草原局势，不知为何，我从他身上看到了阿布（父亲）的身影。】（详见105章）
【三十秋，他又上台讲话了，他的话仿佛带着魔力，总是会让人忍不住热血沸腾。或许，他真的能带领匈奴复兴！阿布，你后继有人了。】
【三十冬，阿布，对不起，我觉得你不如他。匈奴只有一个天命之人，那就是独孤颂！】
【三十冬二，难以置信，匈奴居然以少胜多打赢了一个中型部落？这般奇迹，或许只有独孤颂可以创造！】
【三十冬三，他轻声对我说，说我长得很像他的一个故人，我很生气！奇怪了，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三十冬四，他负伤了，昏迷不醒，嗯，他好重，我差点背不起来。希望他没事。】
宋坤看到这里，他人傻了，在他的印象里，好像没有这个桥段。
刚开始的那段时期，的确很艰难，哪怕他是单于也要亲自上战场杀敌。
别说刀伤、箭伤这种小伤，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比比皆是。
要知道，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救下伤员，意味着要放下武器，本来就是一件凶险的事情。
可是，挛鞮依她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呢？
......
【三十一春，匈奴再次打赢了胜仗，他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突然有些迷茫。】
【三十一春二，他身上插了三支箭，拔箭的时候一声不吭。】
【三十一秋，他搞了个“草币”，尽管很多人反对，但是我坚定不移的支持他！在我心里，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正确的。】
【三十二夏，牧草太多了，快要溢出来了，我第一次怀疑他的决策，可是不知道为何，最终还是选择相信。】
【三十二冬，看着他在高台上的伟岸身影，我忍不住跟着所有人举起双手高呼：“伟大的腾瑞单于！草原神主派您来指引我们。”，我看着台上的他，渐渐看痴了。】
【三十二冬二，他站在人群里唱了一首《乌兰察布的夜》，想不到他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唱得真好听，我站在原地偷偷望了好久，他认真的样子很好看。】（详见126章）
【三十三春，突然有个中原人跟我说，我是他朋友见过草原上最漂亮的女孩，我的眼里好像有星星，还说什么，他朋友是大草原上的酋长，只要我嫁给他朋友，以后就是部落王后。我很生气，于是质问他的朋友是谁。他说是你，独孤颂。】（详见127章）
【三十三春二，生气了！独孤颂，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完全可以直接跟我说！我又不会反对嫁给你，何必这样羞辱我呢？】
【三十三春三，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起那些话。独孤颂，这是不是你的真实想法？】
【三十三春四，睡不着！我真的可以嫁给独孤颂吗？】
【三十三春五，睡不着！我年纪这么大，独孤颂真的会喜欢我吗？】
【三十三春六，睡不着！部落里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个个都想嫁给独孤颂，他怎么会看上我这个老女人呢？】
【三十三春七，睡不着！可是，万一他就喜欢我年纪大，喜欢我成熟懂事，喜欢我......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优点，值得他喜欢。】
【三十三春八，睡不着！挛鞮依别胡思乱想了，人家那么优秀，什么女人不能拥有？怎么会看上你呢？】
【三十三春九，睡不着！可是，我喜欢他吗？大抵是喜欢吧？可是具体要说，喜欢他什么，我说不出来，只知道见到他就很欢喜，如果他能跟我说话，我能高兴一整天，哪怕只有一个字。无论我在做什么，总是情不自禁的眼前浮现出他的身影，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三十三春十，完了，挛鞮依，说好的终生不嫁呢？你真虚伪！哦，原来只是没有遇见他。】
......
宋坤看到这里的时候，哑然失笑，那时候的他完全不知道，蒙武的一番话居然能让挛鞮依失眠，一次性写下这么多感言。
一想起她的现状，他突然又笑不出来了。
宋坤回头望了眼侧躺在床榻上的挛鞮依，眼神复杂。
她和自己一样，都是不擅长表达情感的人。
在感情生活上，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一直都是被动的那个人。
前世，在车祸前，房东说了一句话：“阿坤，如果你实在找不到老婆，那我嫁给你好不好？”
今生，姬馜踮起脚尖仰头，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娇滴滴说道：“宋郎，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辈子我就是你的女人了，非你不嫁！”
连挛鞮依自己都不知道，情，缘起何处。
或许是她一见钟情，或许是他为人谦谦君子，或许是扶危拯溺的感动，或许是他宛如神明般的伟岸身影，或许她年龄已长，坚强了这么多年，渴许有一个家......
或许都有吧，反正就这样喜欢上了。
但是，从挛鞮依写的日记可以看出，字里行间都在透露着自卑。
宋坤内心自责，如果早知道两人的结局，他就不会有那么多顾忌，也许那时候上去说的人，是他，而不是蒙武。
......
【三十三夏，赤峰部落被攻下，我终于杀死了扎达，阿布，你可以安息了。独孤颂，谢谢你。】
【三十三夏二，他负伤了，我想给他疗伤，却又不敢。不过，他有她，应该不需要我了吧？】
【三十三秋，羞死人了，我怎么会突然跑到他的营帐里？还好我没有宽衣入睡的习惯。】（详见147章）
【三十三秋二，他霸道的说了一句“你哭你的，我擦我的”，这是我们第一次接触，他的手好暖，动作好轻柔，见到他的心疼模样，我发誓绝不再在他的面前哭泣。】（详见149章）
【三十三秋三，他与我说了好多好多话，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关心我，那个人还是他。】
【三十三秋四，他问我“是不是不会笑”，其实我真的不会。第一次笑，我僵硬的摆出笑容，却发现他早已转身离开。】
【三十三秋五，他是不是喜欢像馜姬那样爱笑的女孩？从明天开始，我要练习如何笑得好看。】
【三十三冬，他带我回去秦朝，是要去见家人了吗？好紧张。】
【三十四冬二，他的姑姑有意撮合我和他，可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他，真的配不上。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纳兰（太阳），而我只是地上贫贱的牧草。我只能仰望他。】（详见167章）
【三十三冬三，为什么阿布要给我起“阿依”（月亮）这个名字？纳兰与阿依，永远都不会相交，就像我和他。】
【三十三冬四，他和馜姬再次举办了婚礼，好多人祝福，我很羡慕。】
【三十三冬五，我被绑到床上，其实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我没有反抗。当他被送到我的床边，他却睡着了。我的心跳好快，我在考虑，这是不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详见204章）
【三十三冬六，我终于成为他的女人！好耶。】
【三十三冬七，事后，他答应要娶我了，说要给我一场盛大的婚礼，我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说会让我余生幸福，我缩进他的怀里，小声回道：“我现在就很幸福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宋坤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整个人如坠冰窟。
原来，挛鞮依说的“不要婚礼”，是在无意识中说的话吗？
还有，她的那句小声呢喃，当时自己真的没有听到，并没有回应她。
宋坤可以想象，当时的挛鞮依，心中该有多么失望？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亏欠她太多太多了。
......
【三十四夏，郎中说我有喜了，我终于也要当额吉了，是独孤颂的孩子额吉。开心！】（详见209章）
【三十四夏二，看到他傻笑的模样，我也跟着笑起来，好像他并没有看到。】
【三十四夏三，他拉着我一起去翻看《诗经》，想要从里面找到我们两个人孩子的名字。】
【三十四秋，距离孩子出生，还有七月。】
【三十四冬，距离孩子出生，还有四月。】
【三十五春，距离孩子出生，还有一月。】
【三十五夏，孩子出世啦，是两个王子，虽然孩子的名字并没有用我们当初讨论出来的，但是我很开心。】（详见215章）
后续的日记，开始转变成为育儿记录，里面写满了独孤华和独孤夏两人的成长经历。
挛鞮依的身份，开始从妻子转换成为一个母亲。
宋坤看得津津有味，脑海中浮现出不少美好的回忆。
有她教导孩子呼叫“阿布”的场景，有她抱着孩子在门口等候自己回家的场景，有他们人手抱着一个孩子，在院落里荡秋千的场景......
生活越平淡，回忆越深刻。
“当一个男人有了自己的血脉后，才算真正的长大。”
前世的他，对此无动于衷，甚至觉得可笑。
这一世，他终于深刻的体会到这句话。
......
绢布很长很长，每隔一段，挛鞮依就会在此基础上缝制一块新的上去。
然而，当宋坤展开到最后一段的时候，却发现绢布上，赫然出现了一滩滩黄色的泪斑。
【五十七春，夫君离开的第一天，想他。】
【五十七秋，夫君已经南下半年，想他。】
【五十八春，夫君已经南下一年，想他。】
【五十八夏，不知为何，最近我总是记不住事情。】
【五十八夏二，文茵姒说的话，我下一刻就会遗忘，我不会生病了吧？】
【五十八夏三，怎么办？我好像渐渐地记不清昨日发生的事情。】
【五十八夏四，我不会忘了他吧？独孤颂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以忘记他？】
【五十八夏五，即使我忘记了所有人，我也绝对不能忘记他！】
【五十八夏六，独孤颂，你再不回来，我可能真的要忘记你了。】
【五十八夏七，独孤颂，在我忘记你之前，能不能再对我说一句，你喜欢我？我想再听最后一次。】
【五十八夏八，独孤颂，我好害怕，我好像真的要忘记你了，我只能一遍一遍的看着这些冰冷的文字，才能勉强回忆起我们美好的曾经。】
【五十八夏九，独孤颂习惯在清晨起床锻炼，他最喜欢吃的食物是牛肉干，他最喜欢的花是萨日朗，他最喜欢喝热水，他最喜欢的人是馜姬，他最喜欢......】
宋坤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他猛然起身，不小心将椅子撞倒。
如今的他不知道用何词汇，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悔恨。
他瞪大了双眼，双唇颤抖着，难以置信的上下看了一遍又一遍。
回首一望，在他的眼前，赫然浮现出一个场景——
挛鞮依兴许在很早以前，就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力正在逐步消散。
所以她趁着还清醒的时候，将过去有意义的事情，一点一滴的重新抄录下来。
那个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在记忆弥留之际，眼泪一滴滴的掉落下来，颤抖着手写下最后几行字。
可是到最后，她还是忘了，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这个珍藏着她美好记忆的盒子，都忘记放在哪里。
刚才，应该是她在四处翻找。
“阿依依，你怎么那么傻？你明明可以叫我回来的啊？”
宋坤真的绷不住，转念一想，好像，她一直都是个傻女人。
即便她爱自己爱到骨子里，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爱意。
她总是做着最寻常的小事，用她的方式去爱自己。
有没有一种可能，挛鞮依会不会担心自己的呼唤，会影响到宋坤的工作安排？
因为从前她就没有这样做过，所以现在也不会。
一生要强的女人！
宋坤忽然眉头一皱，他用力的揪住胸口，在大口大口的喘气，感觉心脏被刀刺一般的疼，冷汗直流，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
这番剧烈的动静，惊动了床上的挛鞮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