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鹰与卫甚武的会面,是比较隐秘的,他们相约于流沙河,河面有不少往来船只,选条不起眼的,付过了钱,一头钻了进去。
“老卫,出身公门,不以证据为先,咱们就来推测一下,那笔黄金到底落于谁手,又藏在了何处?”
卫甚武盯着他,叹息道:“你狄鹰从来不是个闲人,与我谈这个,就是有把握了?”
狄鹰给他倒茶,笑眯眯道:“此次进入瀚海,一定会风云变幻,所以我要拿这笔黄金大做文章,不管是明里暗里还是草蛇灰线,都要给他连根拔起,既是给我留后路,也算是给太子留了一条后路。”
卫甚武鄙夷道:“就这么害怕太子?当今帝君正值壮年,距离太子继位不知还有多久。”
“早做打算嘛,所以,此事必须你知我知,不可再有其他人知晓。”
卫甚武转头望向河面,轻声道:“所以,黄金是在你手上了。”
狄鹰一把握住他的手,吓了他一跳,“老卫!你扪心自问,对狄鹰了解如何?我就这么告诉你,这笔黄金在谁手里都不如在我手里来的安全,你放心,明年对战魔筑,这笔黄金不但原封不动地送交国库,狄鹰还要亲自上战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
“你师父知道这事?”
“他要是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
“我就知道,你小子天地不怵,就怕名捕他老人家。”
狄鹰嘿嘿笑。
——
钟繇掀开衣服,露出肚皮,对铁忌道:“就朝这划一刀,别划太深啊。”
铁忌抽出刀,摇头道:“你就不能比划得大一点,这点伤估计还没见到狄鹰,它就自己好了。”
钟繇噗滋乐了,“害,也就是装装样子,目前只知狄鹰栖居于某个绿洲,具体方位都不清楚,莫不是真要我拖着一身伤病去寻他?”
“有道理,那我就动手了,忍着点。”
“来吧!”
钟繇刚闭上眼,一股冰寒便触肤而来,紧接着肚皮传来不小的痛楚,铁忌未用力,所以他还能撑得住。
铁忌收刀,为他包扎伤口,钟繇提及一事,“我听说,狄鹰进入瀚海是要查黄金失窃案,好像有七八十万两之多,咱们若得到这笔黄金,啊哈哈!”
“看来要等到狄鹰查到黄金的下落才能对他动手了?”
“他是有名的捕头,我想随便查查案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也许不用一个月,就能尘埃落定了。”
铁忌点点头,又摇头,提醒道:“我去年在渤海道瞧见了白管家,他正运送一批武器前往北方,我觉得这笔黄金不能让他知晓。”
“哦?你是怕他暗中资助帝国?”
“帝国与王朝打起来,还算事小,咱们刀口舔血的,不在乎这些东西,可若他暗通款曲的是魔筑,后果可就不一样了。”
钟繇拍拍他的肩膀,欣慰道:“我果然没看错人,好兄弟,你可真是个忧国忧民的大侠客!”
铁忌不置可否。
——
狄鹰靠着大藤椅,翘着二郎腿,“就这么甘愿待在地牢中?我知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可这大漠风沙绵绵,真可谓天大地大,哪里都是好去处,我那地牢黑暗憋屈,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恶徒嘿嘿一笑,捧着酒壶狠灌一大口,道:“你那些囚犯,不缺本事大的,你那小破地牢,根本困不住这些人,你又是如何困得住?就冲你这手段,我躲在地牢中,一定是最安全的。”
狄鹰恍然,“那地牢有法道空间,是我的法则交织而成,你是在躲什么人,不想让他知道,才这般委曲求全?”
“掩人耳目罢了,没人会在意一群囚犯,吃了拉了,病了死了,不会有人看一眼,但是咱们的保密工作还是要做好的,别到处宣扬大爷栖身在你这里,若我提前暴露,你知道后果。”
“明白!”狄鹰忽然凑前,有些好奇这位恶徒的秘密了,“恶徒大爷,你是在躲什么人,还是在等什么人?”
恶徒摸摸他的光脑门,龇出一口大白牙,“既躲也等,行不行?”
“行,必须行!”
——
荀炳勾住驸马爷脖颈,柔声道:“来到了狄鹰地盘,不杀他,只怕说不过去。”
程思美为难道:“莫非要我让汉十五率领仪仗兵马踏而过,给他把这绿洲踏平了?”
“一个绿洲,狄鹰不会在乎的,昨天早上给他囚禁了起来,又挑了他的手筋,你就以为高枕无忧且万事大吉了?
“那你想怎么样?”
荀炳指着前方绿洲,此刻已能渐渐看清其轮廓了,“在那里,你要尽你所能,利用好所有你能利用的人,事,物,比如现在与咱们同行的这位小钟,还有他的好搭档,叫什么来着?”
“铁忌。”
“对,还记得小钟怎么说,他说要给咱们寻一处绿洲,可眼前这片绿洲明晃晃的就是狄鹰的,你说他与狄鹰认不认识?”
程思美冷笑道:“肯定认识。”
荀炳拿手指勾勾驸马爷的发丝,嘴巴都贴上了他的耳朵根,“那你说,你如果要小钟杀狄鹰,他会不会杀?”
程思美转头看他,差点把嘴巴凑上他的嘴,不过却并不在意,“他肯定不会杀,因为他与狄鹰没有必杀的仇恨,可如果要对我表忠心,他一定会做足样子的,那么就可以让狄鹰真正地死在他的手里。”
——
空与抱起刀要走,钟繇急道:“你要带我的刀去哪里?”
小姑娘道:“瀚海里虽然没有几个好人,却绝对没有趁人之危的小人,我把你的刀带走,你不用担心会遭遇意外。”
钟繇皱眉道:“你不杀我,却要带走我的刀?”
“不错。”
“你要带去哪里?”
小姑娘神秘一笑,道:“这是个秘密,不过我娘嘱咐我,如果你没办法动手杀我,就要我在临走前给你讲个故事,现在你告诉我,你能不能起身杀我?”
钟繇一动不动,因为他感觉得出来,暗中还有个人正虎视眈眈,他哪怕再起一丝杀心,下一刻大概就要死翘翘了,于是他像条咸鱼般躺平,淡然开口:“我想听故事。”
空与拍拍心口,好像劫后余生,“你可吓死我了,你要真的跳起来杀我,那我可就死翘翘了。”
钟繇心中冷笑,若我当真跳起来,只怕死得比你还快。
……
“娘,我感觉得出来,那一刻他真得很想杀了我,太吓人了。”
霍与笑道:“当你娘是摆设么,他的修为底细你爹早罗里吧嗦地跟我说了一大堆,我如果出手,一刀就可以了。”
“嘿嘿嘿。”
——
双月!
遭受尹素双月绝杀,身处双月之黑月之中,狄鹰心中明白无比,今夜必死无疑!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尹素飞速闪入黑月之中,眨眼工夫,双月归拢,天地复归清明,只余尹素与一秀傲立场中,狄鹰双膝跪地,脑袋低垂,生机渐失。
……
如果就那么死了,除了心有不甘,又还能做什么?可是竟然又活了过来,重复起来了三年前的事情,尹素,紧那罗,还有阙晚空,这已经算是生死之仇了,狄鹰的命向来只掌握在自己手里,谁也别想再把刀插进狄鹰的心里!
他盯着石碑,石碑缓缓显出魔狄鹰的身影来,魔息缭绕,阴暗恐怖,面目与狄鹰如出一辙。
魔息消散,转而裹挟住狄鹰,与他几乎融为一体,魔狄鹰头颅紧紧靠在狄鹰肩头,只听狄鹰道:“要活下去,就算我杀我,也一定要活下去。”
——
白衣僧抱着她,轻声问她:“你是否还有话要对我说?”
白发女艰难喘气,虚弱道:“你能不能看出来,我早有了后悔的心?”
“看得出来。”
她睁开眼眸,伸手轻抚他的面颊,道:“我既然不能在别人心里留个位置,就一定要在你的心上留住,留住我在这世间最后的一些印记。”她已无力,缓缓放下手,“在我死之前,你一定要知道我的名字。”
“好,你说。”
“不但要听着,还要记着,要记一辈子。”
“好。”
白发女道:“我叫邓旭,曾经也是个心底温柔的姑娘,我也曾有待我和善的夫君,也有个活泼可爱的女儿,那样的日子叫我现今想来都美好非常,回头再看看,却再也回不去。
遇见钟繇,受尽煎熬,在那些苦痛难熬的日子里,我为自己画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有曾经的遗憾,也有我最终的归宿。
你一定会问我,是否后悔与钟繇为伍,对我而言,却早没了后悔与退路,从夫君与女儿双双身死那一刻起,我就已活在了仇恨中,不但要杀死我的仇敌,也要把我也杀死。”她望着白衣僧,笑道,“你一定能理解这种体会,是不是?”
白衣僧默然,将她抱得更紧了点。
时间缓缓流逝,酷热难耐的荒漠中起了阵微不可觉的凉风,白衣僧抬起头,见狄鹰乘风而来,双手各持刀,灰麻布衣也染上浓重的鲜血。
狄鹰蹲下身,仔细观瞧这隐秘的组织杀手,皱眉道:“她死了。”
“不错。”
“她临死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说了很多。”
狄鹰神情立时凝重,急道:“她说了什么?”
紧那罗笑道:“说了很多,我却没有记住,不过她的名字我已经记住,我希望你也记住。”
狄鹰丢下刀,躺到这炙热的沙土上,长呼一口气,道:“一个杀手,本就要活在黑暗中不见天日,咱们又何必知晓她的名字?”
紧那罗道:“就像我知道你的名字一样,她也有权利被人知晓她的名字。”
听他说出这话,狄鹰没来由地爬了起来,郑重道:“众生平等,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要我看,你们佛家的这些道理并不适用于所有情况所有事情。”
紧那罗抱起邓旭,叹息道:“狄兄素来是个哲学家,我早已领教过,不过众生平等只存在于佛祖眼中,对我这种修心不得法门的人来讲,始终是有区别心的。”
狄鹰点头,莫名其妙回了一句:“我懂。”
紧那罗知道,他其实不懂。
——
阙晚空提起刀,站直,开口:“既然你不说,我就不再问,尽管不能瓦解你的组织,可你既然选择对一秀出手,你我今日必有一场生死,你准备好了,我就出刀。”
狄鹰盯着手中的黄纸,又忽然紧紧攥住,神色凄厉又痛苦,阙晚空知道,这是个绝佳的出手时机,他的刀一旦出手,狄鹰必死无疑。
不过,不着急。
狄鹰一把扔掉黄纸,叫道:“你怎么还不出手!”
阙晚空神色淡然,手腕轻转,逗弄着自己的刀,上下翻飞间挽出一个个漂亮的刀花,在这闲适惬意中,他询问狄鹰:“准备好了?”
狄鹰抬手凝聚黄沙,一柄沙刀现形,二话不说发起攻击,攻势凌厉且刁钻,专攻阙晚空不备,阙晚空束手束脚任他来打,待他一气将歇之际反扑,快刀斩乱麻,使出他的成名绝技三法倾倒,只见一刀化三,一刀逼他面门,一刀钻他心口,一刀截他退路,狄鹰眼见必死,不及回头,厉声嘶吼:“你们还不助我!”
一旁瞧热闹的马匪得了命令,纷纷扑上前来,阙晚空无暇分心,三刀齐动,争取一举轰杀狄鹰。
人在濒死之际往往能够发挥出他绝对无法想象的潜力,狄鹰曾与铁忌交手两次,均以失败告终,如今再战,又是必死的局面,可是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竟然会使出那样的一刀,那一刀挥出,斩断铁忌钢刀,他自己的沙刀虽然也溃散,却为自己争取了喘息之机,借此飞速逃窜,阙晚空要追,一个不备,后背竟透进一把马刀,他刚提一口气,瞬间便泄气,踉跄倒地。
他已经受伤,已经无法再盛气凌人去斩杀狄鹰了。
破开狄鹰死局的人竟是个小小马匪。
这结局连狄鹰都未曾料到,他转身就要痛下杀手,哪知被他忽略的黑棺突然又有了动静,狄鹰一惊,长掠黑棺,抬掌去拍,阙晚空哪能再给他机会,拼着伤也要站起身,脚踏回环步,一步迈出,二步紧连,三步未起,四步已出,速度极快,像条蛇,瞬间逼近狄鹰,单手向天揽月,如今虽是白昼,随着他动作,仿佛真的黑天了一般,有冷月清辉铺洒,搅乱空间,无尽杀意铺天盖地,狄鹰刹那间被剥夺力量,连阙晚空一脚也吃不住,倒飞出去,狼狈倒地。
黑棺的动作渐趋变大,可也就在这一刻,一丝透心凉莫名袭来,阙晚空低头看,发现心口钻出把刀子。
若是马匪偷袭,绝对不会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逼近,阙晚空回环步再出,回身出掌,这一掌威力也极大,势必要将偷袭强敌打个半死。
他的掌拍在沙地上,激起冲天尘埃。
却并没有人。
没有人递出这一刀,莫非是个擅长使飞刀的高手?他并不现身,却算准了阙晚空方位,精准无误地将刀刺进了他的心口?
他正疑惑间,猛然听到狄鹰大喝一声,“大樊笼!”
天降神刀,绵绵不绝,阙晚空以静制动,仔细观瞧这从未见过的杀手锏,狄鹰又起一掌,挑起黄沙如龙卷,困住阙晚空,只等刀雨降落就刺他个大刺猬。
危险加身,阙晚空仍旧忍不住要赞赏一句,“好大的手段,真是个奇才。”
狄鹰胜券在握,拊掌道:“得你赞赏,我死而无憾,死在我手里,你也该死而无憾。”
阙晚空道:“我是个用刀的人,没了刀,却不能如你一般以黄沙凝刀,所以我怎么看都是个必死的局面。”
狄鹰指着他的胸口,“你还有一把刀。”
阙晚空低头看他的心口,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你说得不错。”于是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有看不见的气机牵引,扎在心口的刀离体冲出,悬浮于掌心,阙晚空拿这一把不足存余的匕首去对抗漫天刀雨,每每在神刀逼近之际,都可精准格挡,虽战得辛苦,却性命无碍。
狄鹰笑道:“这算不算负隅顽抗?”他转过头,道,“你再出一刀,杀了他。”
就在他的背后,有个稻草人现身。
——
我恨死了所有人,我恨他们看我的每一眼,恨他们的嘲笑,更恨他们的忽视与漠不关心,难道真的要我杀了我才能得到这世间哪怕一丝尊重么!
铁忌无悲无喜,没有嘲笑,没有忽视与漠不关心,也不曾想要杀了他,小钟知道,这几乎已算是最大的尊重了。
日头渐渐落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也趋于晦暗,铁忌转头望小钟,小钟面色和缓了许多,人生经历总是会有太多莫名其妙,可这也正是经历过的美妙所在。
曾经寻死觅活的病子,如今娓娓道来那样坎坷无奈的经历,已经可以最大限度地放下了。
虽然仍旧咳嗽,还是那个肺痨鬼。
铁忌道:“我少年时候,差点淹死在湖里,我可以很清楚地感知到呼吸慢慢衰弱,若不上岸,就会死在水里。可我仍旧不敢上去,因为我上去,亦是死路一条。”
这一番经历惹动小钟的好奇心,急问究竟如何,铁忌续道:“在水下必死无疑,上岸也必死无疑,换作你,你又会怎么做呢?”不等小钟思考,他就已经伸手在虚空前比划出一把刀的轮廓来,沉声道,“我几乎要淹死了,濒死的感觉很奇妙,它会令你忘却精神的痛苦,脑海一片空白,又忽然灵光一闪,告诉你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只要上岸一搏,无非是仇敌死,或是我死!
呵呵,如果我真的要死,何不死在岸上,躲避仇杀而淹死于水底,岂不太过憋屈。”
小钟会心一笑,铁忌又道:“一秀也曾经对我说过,我们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皆非偶然,他们一定教会了你一些什么,经历该经历的事,遇见该遇见的人,爱恨都好,皆是财富。”
……
特此声明:三年轮回中没有人或动物因此而彻底丢失性命,除了达摩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