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上,所有照不到阳光的地方,都被称为黑暗。
那么最黑暗的地方,应该是人类的胸腔。
从小到大,她经历了太多的痛苦与荒诞,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开始真正地理解,自己的一生,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般局面——一如那些早已消失的灵魂,都已沦为她体内不堪回首的记忆碎片。
郑灵秀出生在郑家,这个看似强大、威赫一时的家族,其实只是一个由贪婪与冷漠构成的无底深渊。
吞月郑家里的每个孩子,都是老祖郑食渊的子嗣,也是他底下永远无法逃脱的食物。
郑食渊,这个名字,代表着不死与吞噬,代表着无尽的欲望与世间一切生命的大敌。他的血脉在子孙们的体内流淌,他们也都被迫继承了他生存格调。
郑灵秀是这一代最小的孩子,没有人会她当作一个人看待。她不过是郑食渊的食物,是那张巨大的吞噬之口中的一部分,注定在冷酷的轮回中失去存在的意义。
她和其他同胞一样,拥有着相同的血脉,冷漠、贪婪、残暴、无情——那是他们身上深藏的印记。她无可避免地继承了这种恶性循环,宛如无法摆脱的噩咒,牢牢地捆住了她的灵魂。
但郑灵秀依然怀念虚生白月宫。
那个地方,充满了腐化的气息,遍布黑暗的阴影,然而它几乎成了她唯一的庇护所。
那里,扫除的工人很少,因为几乎所有清扫工都被那位疯癫的老祖郑食渊吃掉了。而且郑家也几乎没有人去关注所谓的卫生问题。
如今生死关头,郑灵秀倒是总是想起宫殿之外的那个臭水沟,那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弃的似乎叫作过护城河的地方,只有浑浊的水流、腐烂的垃圾、四散的毒蛇和成群的蜈蚣。
有时,郑灵秀会站在那条臭水沟旁,静静地看着那些在腐烂的泥水中爬行的生命。它们充满了野性,毫无畏惧,甚至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中茁壮成长。
而更多时候,每天都被其他郑家孩子抢走所有食物的她就像一条没有名字的野狗(因为郑灵秀这辈子经历的第一场生死战就是三岁那年面对一条流浪的野狗),在这片荒唐的宫殿里肆意捕猎着。
她每天都在争夺食物,和蛇争夺腐肉,和蜈蚣争夺死去的老鼠,和野狗抢夺残留的蟑螂——那时的她,曾无数次低头咬着脏污的食物,咀嚼着世间所有的腐朽和苦涩。
八岁那年,郑灵秀和她的哥哥姐姐们被召唤到了郑食渊面前。
然后,郑食渊开始吃人。
一个接一个,郑灵秀的哥哥姐姐们被郑食渊的触手抓住,强行塞进他肚子上的大嘴里,凄惨的尖叫声在宫殿的空旷走廊回荡,血肉纷飞,碎片如同蠕动的蛆虫一般洒落在地上。
最瘦小的郑灵秀被排在了最后,也是郑食渊吃人吃到最神志不清的时候。
当她终于站到了那巨大的嘴巴面前,郑食渊已经处于一种疯狂的状态。他的眼睛充满了茫然与空洞,但那张巨嘴依然毫不留情地张开,啃咬着她的身体。
疯了的郑食渊并没有完全将她磨碎,只是用牙齿咬下了她的半个身子,肠子与内脏随之流出,鲜红的血液像喷泉一样洒落在地面,当时她的眼睛也少了一个,只剩下一个睁大的空洞,这些后来都用别人的补上来了。
在那漆黑而腐臭的腹腔深处,郑灵秀身上布满了血肉的伤痕,身体摇摇欲坠,但她依旧像一条被逼入绝境的野狗,顽强且疯狂地撕咬着。
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无法让她低头,她的仅存的一只眼睛充满了剧烈的痛楚,但却也闪烁着一种毛骨悚然的顽强。
郑食渊的体内,仿佛陷入了一场毫无规则的屠杀。每一次郑灵秀的牙齿撕开一片血肉,郑食渊的身躯就如同被触动的闸门,不断生出新的尖牙大嘴,像是有意识般,试图反吃这个身处其中的小小身影。
“互相吃吧,”她低语,声音很平静,“这就是我最擅长的,不是吗?”
她的牙齿已经钳住了郑食渊的血肉,咀嚼着那熟悉的、充满着腐烂气息的滋味。每一块吞下去的肉,似乎都在她的灵魂深处划下深深的烙印。
痛苦和复仇交织在一起,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真实的存在。她几乎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不断恢复,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复生,每一寸肌肉和血管都在因这场疯狂的撕咬而复苏,她开始感觉到灵魂黑箱的力量了。
郑灵秀体内的黑暗越吃越多。
如今已是死到临头,回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那段充满血腥、痛苦与疯狂的往事不断涌现。
所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在吃光了郑食渊之后,因为双方灵魂和肉体力量的内耗严重,郑灵秀并没有得到能够完全压制整个吞月魔朝的庞大的世家联盟的力量。
于是,郑灵秀做出了一个她曾经永远不会想到的决定——她决定继续扮演郑食渊,继续吞噬,继续积蓄力量,直到有一天,自己能够在这个腐朽的王朝中掌握足够的权力,彻底消灭吞月魔朝的一切世家,继而实现她的理想——消灭吞月魔朝。
“为了保存自己,我得先扮演郑食渊,为了消灭吞月魔朝,我就得变强吃人,一直吃到可以吃光吞月魔朝世家们,我就能够拯救这里了。”她曾这样对自己说过,声音中满是决然与苦涩。
但她清楚,她每一口吞噬的肉、每一口喝下的鲜血,都是为了更大的目标。为了那遥远的理想,为了那伟大的使命,她不得不变得更加残忍,更加无情。
刚开始,她挑选的目标是那些被她视为“坏人”的人——那些心怀恶意,欺压百姓的权贵、黑暗中的商人、为非作歹的恶徒。
她以为这样做还能保持一份道德的底线,仿佛她还可以在黑暗中保有一丝光明。
可很快,她发现,这样的节奏太慢了。单单吃掉“坏人”,她的力量提升的幅度不够,面临的挑战依旧巨大。
渐渐地,郑灵秀改变了策略。她不再区分好人与坏人,她选择了更加高效的方式——吃任何一个人。
她知道,虽然她可能吃的是“好人”,但这样一方面更符合郑食渊的人设,不至于让自己消灭吞月魔朝的计划被世家发现导致半途夭折,而且,她可以把时间跨度往长的拉,今天吃一个好人,明天消灭吞月魔朝了,不知道能救多少个好人。
这么一想,她心里就舒服多了。
再后来,随着吃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力量在飞速增长,已经远远超越了她最初的预期。
现在,郑灵秀已经足以撼动吞月魔朝的统治,掌控着整个王朝的命运了。
然而,这其实还远远不够。在她的眼中,这个世界依然充满着苦难和压迫,不仅吞月魔朝的人民,其他魔朝的百姓也同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郑灵秀开始意识到,单单推翻吞月魔朝的世家,并不能解决世界的根本问题。她的目标,已经从单纯的复仇与报仇,变成了一个更宏大的目标——她要消灭全世界所有的魔朝,创造一个她认为“更好的世界”。
她将自己视为全世界的大恩人,而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她就必须变得更加强大,要吃更多的人才行。
她知道,吞月魔朝的世家已经不再是她的对手,但她并不能消灭这些世家,因为他们在以后的大战中还可以起到炮灰的作用,为了消灭一切上位神话生命血脉帝国的大目标,出于大局观考虑,应该把世家留下来。
等大事办完之后,再清算他们也来得及。
因为郑食渊一直是无意识的吃人,整天浑浑噩噩,而郑灵秀有着清晰的目标,为了她的想法而吃人,所以短短八百年间,郑灵秀吃人数量就超过了郑食渊六千年来吃人数量的总和。
后来有一天,郑灵秀站在一处村子外,本来是偶尔脑子清醒点,想出来散散心的,但没想到自己竟会无意间听见这些话。
那些村民站在街头谈论着她的名字,低声讨论着她的所作所为,言辞之间透着不加掩饰的憎恶和愤怒。
郑灵秀皱眉,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她的视线从那几个谈话的村民身上扫过,目光一如既往地冷冽。
她听见一个年轻的男人愤愤不平地说:“这个郑食渊,实在太可怕了,吃人不眨眼,眼看着无辜的百姓在她的嘴下化为灰烬,简直是恶魔!”
这些声音在郑灵秀耳中回响,仿佛每一句话都像锋利的刀刃,刺向她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从内心深处涌现出来。
她站在原地,静默了片刻,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迹与腐烂气息,想到自己曾经做的那些事,突然觉得无比荒唐——
“我为什么吃这么多人?为什么双手沾满罪孽和血腥?”郑灵秀低声自语,声音却已不再是思索,而是充满愤怒的嘶吼,“我还不是为了你们才去吃人,我明明是为了你们好,为了这个世界的未来,为什么你们总是视我为罪人?”
“你们欠我的恩情,永远也还不完!”
她的心中已没有任何理智可言,只有无穷无尽的怒火,只有那股无法抑制的愤怒与失望。
她眼中的世界开始模糊,心中的所有理想、所有付出的牺牲,都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在这些人面前,她曾经的所有坚持,都被视作恶行,被唾弃,被扭曲。
郑灵秀的身体剧烈颤抖,她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份痛苦。她的双眼紧闭,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涌动的怒气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既然你们竟敢如此不知感恩,那我就给你们看看,真正的恶魔是什么样的!”
郑灵秀站在那片废墟中,血腥的气息弥漫四周,村庄早已沉寂在她的暴怒之下。
她已连续吃掉了七户人家,就在她准备继续吞噬下一家村民时,突然间,她的目光定格在一旁的垃圾堆上。
那是一个瘦弱的少女,脏乱不堪,衣衫褴褛,像一只野狗般在腐烂的垃圾中翻找食物。她的眼神充满了畏惧,但即便如此,她依然站了起来,颤抖着拿起一根破旧的木棍,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郑灵秀的心中猛然一震。那一瞬间,所有的情感都涌上心头,她看见了自己曾经的模样。
她开始清醒了过来,眼中充满了不敢相信的震惊和一丝愧疚。她看着眼前的少女,那个像她曾经一样顽强生存的孩子,脑海中的念头乱成一团。
那一瞬间,郑灵秀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如决堤般涌出。她跪在地上,双手按着脸庞,发出低沉的哭声。
她抱起了那个少女,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带回了虚生白月宫。那些无尽的黑暗和腐朽再也无法掩盖她内心的痛苦。郑灵秀给她取名刘小小。
然而,即便如此,郑灵秀的内心依然无法平静。她时而清醒,清醒时她会痛哭忏悔,自己为所做的一切深感内疚和悔恼;而时而,她又会陷入疯狂,陷入那种无法控制的渴望中,吞噬人类,吞噬生命——就像一个无尽的怪物,吞噬着所有的悔恼和空虚。
在这荒唐诡谲的虚生白月宫的深处,沉寂和阴霾笼罩着一切,仿佛这里是时间与生命的边缘地带,过往的记忆与生命的片段都被消灭在这片黑暗之中。
郑灵秀唯一在乎的,那是刘小小,用牙齿、指甲,疯狂地与她作战。那种挣扎充满了野性和本能,像是一只困兽,在这片深渊中寻找一线生机。
刘小小的反抗从不知疲倦,她总是毫不留情地扑向郑灵秀,眼神中充满了憎恶与恐惧。
她想要挣脱这场注定的劫难,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这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而对于郑灵秀来说,刘小小的每一次反击,都像是时间的回溯,把她从自己的深邃的黑暗天渊中唤醒。她看到刘小小不顾一切地撕咬,奋力反抗,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过往。
而这段悲剧性的共生关系,也让刘小小成为了郑灵秀最后的理智锚点,是她还没有彻底发疯吃光世间万物的唯一的阻碍。
她不敢允许自己完全沉沦,因为刘小小在她的生命中,已经成了唯一的光亮,唯一能够让她感到一丝人性的存在。
在这片充满死亡与悲伤的只有两个人的回忆的冰冷宫殿之中,郑灵秀已不再是那个冷血的怪物,也不再是曾经渴望拯救世界的英雄。她只是一个在黑暗中迷失的灵魂,和她曾经所吞噬的一切一样,注定无法逃脱自己所亲手创造的深渊。
强撑着回到虚生白月宫的最深处,郑灵秀终于迎来了她命运的终章。她站在那片曾经令她无比骄傲的击败了郑食渊宛如飞跃过命运的深渊的宫殿里,似乎与过去所有的记忆和痛苦都达到了某种可怕的和解。
此时,所有曾经吞噬的生命与灵魂,如洪流般从她体内汹涌而出,伴随着一声狂笑与一阵撕裂的巨响。
“哈哈哈……我的人生,真是一场荒唐至极的玩笑!”郑灵秀的笑声回荡在虚生白月宫中,如同一场黑云中的狂风暴雨,激荡起宫殿内每一块破碎的墙壁和残留的废墟。
血肉喷涌而出,像破碎的洪流,席卷了整个宫殿。无数片曾经属于她自己和她所吞噬之人的碎片,交织成一张血红的网,将她的身体彻底撕裂。
天际开始染上鲜血的颜色,如同诡异的幕布,从天空洒落,逐渐变得密集。
下落的雨,温热的雨,鲜红的雨。
如天的苦楚,连绵不息。
在生命最终的弥留之际里,理所当然的,郑灵秀又一次想到了刘小小。
恍惚间好像听到万千亡灵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