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阿腻头要向凌小姐动手了。
怪了,阿腻头出了门口,门外头竟然是一片奇观,抬头看到,繁星满天,一轮明月高挂,透过弄堂,仰天看出去,像一条银河,悬在弄堂上空;低头看到,银毯铺地一样的弄堂,熠熠生辉……阿腻头迈不动步子了,老长老长辰光立了门口头,看天,看地,欣赏不败地欣赏起来……
讲起来,阿腻头也算是读过书的人,小辰光,阿爷对伊样样宠,要钞票,只要讲一声,要吃啥,只要嘴巴张一张,就是读书不宠,四书五经读过不少,阴阳五行看过蛮多,看到美景也懂得欣赏。
阿腻头立了门口头,一立就是老长辰光,真是贻误时机,一转眼功夫。突然电闪雷鸣大作,风卷乌云,遮天蔽月,劈头盖脸的大雨倾盆而下……
阿腻头心里大叫一声:“不好!”隐隐掠过一丝不好的预兆——难道老天要我收手?这样一想,打了一个寒战,要退回房间里去了……
又一想,我阿腻头天不怕,地不怕,竟然迷信起来了?雨天做坏事体,不是正好不露痕迹嘛,哪怕出了人性命,现场留了一点印迹,大雨一冲,就像啥事体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此这般一想,想时迟,那时快,人已经一记头冲进了倾盆大雨之中,一口气奔到自家屋里。开锁,推门,进房间,一气呵成,进到房间里,又奇怪了,浑身竟然滴水不曾沾上,依然干干燥燥……
自家屋里,一片寂静。
平常,老娘除了出去看绍兴戏以外,就有早困的习惯,现在大概老早困着了。阿腻头恨老娘欢喜看绍兴戏,看绍兴戏可以看得眼泪水哭得淌淌滴,除了看绍兴戏,就是困觉,而儿子,小囡辰光的阿腻头哭得眼泪水淌淌滴,老娘从来不会看见,阿腻头从小是阿爷带大的,阿腻头像是阿爷的儿子。虽然晓得老娘一向有看戏和早困的习惯,不过,阿腻头看到寂静的房间,鼻头还是熬不牢酸了一记。做娘的,有一段辰光不晓得儿子的去向,派出所也肯定到屋里来询问过了,老娘竟然还困得着……连一向欢喜熬夜、喝茶,咳嗽的老爸,照往常辰光,肯定还捧本书在装样子……现在也不看见人影子了,心里难免感伤起来,鳄鱼也会流出眼泪,阿腻头眼眶里有眼泪水打转起来。
不过想想,今早算是样样顺风顺水,不见老娘,不见老爸更加好,尤其不要碰到老爸,碰到了肯定麻烦,老爸讲起来也算读书人,却相信棍棒,从来不问情由,从来只晓得教训,教训来教训去,教训到后来,就是动手动脚,阿腻头长得已经长依马大依马了,照样吃耳光,敲毛栗子,弄到后来,还会加吃一顿竹笋烤肉……只要有的惩罚,样样不缺。对爷老头子,阿腻头还是不敢还手,不是不敢,心里还有点孝心——不该犯上。
不过,阿腻头想过了,今早爷老头子还敢动手动脚,就要……
阿腻头马上摒牢胡思乱想,迅速窜进自家房间,拉开橱门,打开抽屉,老长辰光没有用过的万能钥匙,依旧静静地困了抽屉里,阿爷是开铜匠铺的老板,阿腻头做万能钥匙是偷偷跟铜匠铺里老师傅学的,学的辰光,老师傅关照,不许用万能钥匙做坏事体,当初,阿腻头满口答应,结果,阿腻头还是用万能钥匙做了老多坏事体,开过老娘放钞票的抽屉,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了存折;开过商务印书馆印刷车间的大门,油墨倒了门口一地,看牢工人上班辰光滑倒掼跤:开过左邻右舍的门,偷看人家困觉的辰光,光着屁股在眠床上头打相打……这些都是小辰光做的事体,今早要算真正派上用场了,用万能钥匙去开凌小姐屋里的门……
万能钥匙旁边放着瑞士军刀,打开一看,依旧锋利,阿腻头还嫌不够,为了一刀见红,还要磨磨锋利……
今早真是样样事体心想事成,要想磨刀,就近就寻到了磨刀砖,军刀一上磨刀砖磨一磨。即刻寒光凛凛。
一切就绪,就欠上路了。
2、
一出门,风停雨止,又是满天繁星,一轮明月。阿腻头踏着银毯铺地一样的弄堂路面,悄无声息朝凌小姐屋里走过去,像一阵风刮过……
一打开凌小姐的房间门,看到月光从玻璃窗里照进房间,月色下,凌小姐正侧身而卧的,阿腻头的眉头立马皱起来了。
原本三下五除二,就可以把凌小姐的两面面孔划成破相,随后溜之大吉……
现在凌小姐侧面困觉,下手有点困难……
阿腻头做事体向来追求完美,伊要等,伊要等到凌小姐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困的辰光再动手,时机一到,只要“唰唰”两刀下去,完美……
月光下头,黑洞洞的房间里,阿腻头看到了眠床边头的凳子,阿腻头就着凳子坐到了眠床边头,看着,等着,但等凌小姐翻身。
看着,看着,阿腻头眼睛发直了,看到月光从窗门的玻璃当中透进房间,像一条银颜色的丝绸飘了进来,轻轻柔柔地披到了凌小姐凹凸有致的身体上头,随着凌小姐的呼吸,起伏着,飘动着,凌小姐通体弥漾着银颜色的光芒,飘飘欲仙,让阿腻头看得迷醉……
突然,凌小姐一个翻身,随着凌小姐的翻身,一个惊天的美丽跳进了阿腻头眼睛里,阿腻头看到,在薄如蝉翼的困衣下头,凌小姐高耸挺立的胸脯,蒙在银雾一样的月光里,悠然一炫,颤动起来,轻柔地,轻柔地颤动着,像白鹤轻舞,舞得让人眩目,舞得让人惊心动魄,老长老长辰光,还在微微地舞动着,舞动着……等到终于停息了舞姿,挺立在月色之中,在阿腻头心里成了两座山峰……
阿腻头惊呆了,心弦被拨动了,精神被美丽打败了,仇恨在消散了,伊没有勇气再想去伤害伊一生当中第一次看到的最美丽的瞬间,美丽激动了伊,伊握刀的手有点抖动了,伊要退却了,伊想悄悄地转身,原路返回,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留下世界上最美丽的美……
就在阿腻头已经转过身来的辰光,瑞士军刀从伊有点颤抖的手里厢滑落下来,落到了水门汀地上,一记清脆的“叮咚”声,像一声惊雷,戳破了寂静的夜空。
凌小姐惊醒了,看到了一个黑影立了门前头,一吓,一记头坐了起来,惊叫着:“啥人?”
听到突如其来的惊叫,阿腻头先是惊恐起来,接着想吓牢凌小姐,低沉地吼了一句:“不许叫!”
凌小姐听出来了,是阿腻头,更加惶恐,反而拼命穷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叫救命的声音震得房间里嗡嗡穷响,阿腻头再也熬不牢了,兽性又回来了,所谓儒雅,善待统统不看见了,像饿狼扑食一样,从地上拾起瑞士军刀,指向凌小姐,更加阴沉地吼了一句:“再叫,就一刀戳进侬喉咙口。”
凌小姐听到了:阿腻头要杀伊,凌小姐看到了:瑞士军刀在月光下,寒光闪闪,晓得死到临头了,一记头吓牢了,人萎缩起来,不敢再叫,人也一动不动,只会喘气……
兽性最欢喜看到弱者的卑微和胆怯,玩物的怯懦激起了阿腻头内心的癫狂,阿腻头掂了掂手里的瑞士军刀,朝凌小姐逼近了几步,刀尖几乎要碰到了凌小姐的鼻尖了,阿腻头鼻头里哼哼了两声:“不识好坏的东西,当初我看得起侬,想摸摸侬的屁股,侬请我吃耳光,今早……”
凌小姐不等阿腻头讲下去,瑟瑟发抖地讲:“只要侬不杀我,我让侬摸屁股……”
阿腻头嘻嘻地阴笑起来:“我今早不要摸侬屁股了,今早要摸侬面孔了……”
凌小姐急忙讲:“摸面孔也可以……”
阿腻头打断了凌小姐的闲话,讲:“今早我不用手摸侬的面孔,我要用刀摸侬的面孔,要摸一记,就看见喷出一泡鲜血,再摸一记,再看见喷出一泡鲜血……”
阿腻头闲话还没有讲光,凌小姐就“噗通”一记跌回到了眠床上头了……
3、
“操作工”这一夜天的“康乐球”,白相得昏天暗地,本来,前几盘,“操作工等于盘盘通吃,一杆吃光所有棋子,衣裳袋袋里竟然多了几块洋钿。假使这个辰光,捂牢衣裳袋袋,跑路,赚到的几块洋钿就是自家的了。偏偏“操作工”经不起别人噱,又上手了,结果输输赢赢,打成了拉锯战,等到老板拍拍球盘,讲:“好来,天也亮了,好结束了。”大家才肯收手,这个辰光,“操作工”袋袋里只剩了买一副大饼油条的钞票了。
老早打“康乐球”来点小赌赌是地下行为,“康乐球”室里,窗帘板钉拉得房间里墨墨暗,只要一开打,就是昏天暗地,不晓得天日,没有早夜。等老板拉开窗帘,一看,果然,天已经大亮,这个辰光“操作工”刚刚想起来,姐夫关照过伊,早上八点钟要去见凌老板的事体,伊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电钟,辰光不早了,假使迟到,人家凌老板不认账了哪能办?一急,想直接赶到工厂,去见凌老板,大概还来得及,想不到,一摸袋袋,姐夫写的纸条还放了屋里,没有凭证,人家凌老板哪能肯相信?“操作工”额骨头上冒出了冷汗。
“操作工”赶紧一路小跑,从天目路跑到宝山路,又跑过宝通路,转弯跑进了天通痷路,路程不算短,跑得又急,“操作工”浑身被汗水浸透,肚皮还饿得咕咕穷叫,在弄堂口的大饼摊头上,用仅有的几份洋钿买了一副大饼油条,继续朝弄堂里跑……
“操作工刚刚跑进弄堂,就被人拦牢,讲:“侬屋里出事体了。”
“操作工”脑子里嗡的一下,像炸开来了一样,伊想到了阿腻头,伊想到了阿腻头还躲在自家屋里的眠床底下,出事体肯定出在阿腻头身上,阿腻头一出事体,又肯定要连累到自家,不要讲刚刚有希望得到的一份工作又要泡汤,说不定还要被请进去关两天,一想严重的后果,手也抖了,手里的大饼油条还没有来得及咬过一口,也抖得落到了地上,伊也顾不得去拾,拔腿就想朝屋里奔去。
“操作工”刚刚跨出一步,又被人家一把拖来,讲:“侬不要回去了,”
“为啥”
“侬最好不要回屋里,也不要碰到阿腻头,冤家路窄,伊肯定已经恨煞侬了。”
“操作工”又是不明白,问:“为啥?”
“算侬额骨头高,捉阿腻头,派出所所长重视得不得了,亲自带人来捉。警察讲,阿腻头是流窜犯,是侬检举揭发了阿腻头,昨天夜里窜到侬屋里来报复了,幸亏侬昨天夜里不在屋里,否则肯定要吃苦头了。”
这样看起来,可见派出所所长的手段是蛮高明的,把事体处理得妥妥贴贴……
当然“操作工”不晓得其中的原委,也当然,派出所所长不会让伊晓得事体的原委,晓得了反而没有好处。
“操作工”正听得一脑子糊涂的辰光,看到阿腻头被几个警察押着,从弄堂深处走出来,阿腻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路过“操作工”身边的辰光,看也没有看“操作工”一眼。跟在后头出来的所长,路过“操作工”身边的辰光,稍稍停留了一歇歇,讲:“不要忘记去见凌老板。”
“操作工”虽然脑子里还是懵懵的,要去见凌老板的事体还是记得清清爽爽的,不会忘记……
风雨过后,弄堂里又归平静,大家回屋里去,各自吃自家的泡饭去了……
阿腻头依旧一肚皮狐疑,懵懵懂懂地回到屋里,看到眠床铺板翻开,眠床底下,灰尘上头,一个人影子还可以看得清清爽爽。看样子,阿腻头是在眠床底下被捉牢的,捉牢的辰光大概还困得正香,连一点挣扎也没有。
读者肯定会奇怪了,阿腻头不是到凌小姐屋里去行凶了嘛!哪能又会从眠床底下被捉牢了呢?其实行凶是阿腻头做了一场梦,这叫黄粱美梦……
阿腻头欢喜困觉随伊老娘,“操作工出门以后,一直困在眠床底下,困得酣畅淋漓,美梦连连,直到警察破门而入,阿腻头还困得面孔上笑嘻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