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周末,殷浔都没再联系他,江时景自知理亏,也没有发消息过去,只是他分不清殷浔是愿意,还是她已经忘了这件事?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都不重要,结果不变就可以,他这么想着。
周六这一天,江时景醒得格外早,此时窗外的天色刚刚透出鱼肚白,空气中还带着不属于晚春的微凉。
整座滦川似乎还在睡梦中,街道上寂静无人,只是淡雾弥散,偶尔有早起的鸟雀振翅飞过城市上空,惊落窸窸窣窣几片绿叶,打着旋儿飘落回灰蒙蒙的大地。
江时景按照殷浔发给他的地址来到这座庭院,给这里的主人发去微信。
那边却迟迟没有回复,他索性站在门外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庭院来。院内郁郁葱葱,各类高大或低矮的植被都茂密葱茏得不可思议,一股脑地把内中景象团团围住,近乎蛮横地隔绝了所有外人好奇的视线,只能略显费力地看到正中建筑的尖顶暴露在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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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殷浔的睡眠质量很不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厚重的窗帘遮住了越来越高的太阳和越发刺目的阳光,鸟鸣声也一并隔绝在外,黑沉沉的房间内唯一一丝光源来自手机上一闪而过的蓝光,但是微弱的振动声很快被丝绒被掩盖,一时之间又是寂静无声。
名叫饭团的猫也很乖巧,在主人的房门打开之前,它也蜷缩在窝里,绝不会闹出任何多余的动静。
地处偏僻的原因,小区里也没有卖出几套别墅,大部分都只有空秃秃的地基,等着新业主买下设计自己心中的房子。从高处俯瞰,这里耸立的几栋别墅构造外观都不一样,却异样的和谐,极其个性化,连光秃的地基都不显得突兀。
站在这里能直接看到逦山绵延的山脉,和积雪尚未融化的山顶。江时景把视线收回来,找了附近的长椅坐下,耐心地等待面前这栋别墅的主人醒来。
这一觉殷浔睡了很久,她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人,一些她不愿意回想的事也在梦里缠绕着她,直到无意识地突然清醒,她才得以摆脱刚刚离奇的梦。
入目仍是黑暗,蔷薇甜腻的气息弥散在房内,静谧无声。
她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亮起的屏幕里有很多条未读信息,大部分是Alex和Amon发过来的,问一些明知故问的问题,她神色淡淡地扫了一眼,好像也没什么回复的必要。
只有一条信息显得格格不入,五小时前来自江时景。
他说:“我到了,在门外等你。”
大脑有一瞬间停滞,她仔细回想是有什么事吗他怎么突然来了而且他怎么知道她的住址?
手指无意识地划动屏幕,看到几天前的信息时,她才想起来今天是钟越州的生日,她答应江时景由他来接她先去钟越州的家里。
记忆力真是越来越差了,她想着,很快回了一句:“等我一下。”
让别人等待实在不是一个好习惯,哪怕之前有过各种误会或者摩擦。从洗漱到换衣服,她用了不到一刻钟。二十分钟之后,她确保自己在镜中看不出任何一丝异样,才满意地离开家。
雕花大门移开时,江时景正对着门前的盆栽拍照。两盆仙人掌端端正正地长在土里,再普通不过的植物,他却一口气拍了好多张,等殷浔喊他的时候才抬起头。
她没化妆,青黑色的瞳孔暗沉,唇边却一如既往地勾起弧度,没有一丝差错:“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说着,她退了一步,邀请道:“进来坐坐吧。”
没有拒绝的理由,也不想拒绝。江时景微微笑起来:“很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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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庭院比江时景想的要大很多,目之所及皆是浓绿,直到走至一片空地才让人眼前一亮。中央引人注目的是一栋泰式二层楼,鎏金飞檐,精致优雅,让人在阳光下几乎要晃花了眼。殷浔不动声色地侧身请他入内,在转身阖门时轻掩过唇边的笑意。
与外部泰式风格截然不同,室内视线所及皆是哥特式装潢,华丽到近乎诡谲。厚重的暗红色天鹅绒落地窗帘落下,毫不留情地将所有自然光线隔绝在外,就好像只要一被掀开,那些腐朽的、阴暗的东西就会被暴露在阳光下。整个屋子都笼罩在死气沉沉的氛围里。唯一能称得上是活物的除了殷浔本人,大概只有一只猫。
很难想象,整座空旷的庭院内只住着一位刚成年的少女和一只猫。江时景回忆起刚刚一路所看到的景象,虽然遍植绿木,却繁芜到近乎杂乱。殷浔一周回一次家,这里显然平日里并没有任何外人进出过,但是室内却纤尘不染,连厚重的鹅绒窗帘被掀起时都没有丝毫的飞尘,更不用说猫咪本该四处掉落的毛发。江时景当然没有自恋到认为这是殷浔因为今天自己要来她家而在昨晚打扫到半夜,那会是什么特殊的原因呢?
殷浔引他到沙发上坐下,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喝的,得到都可以的答复后,她倒出两杯椰子水,一边问他:“路上经过商场的时候方便停吗?”
江时景了然:“没问题,但是越州不会介意的。”
殷浔把椰子水端到茶几上,对此不置可否,只客气地请他喝一杯。
“前几天的事,我很抱歉。”
江时景还是先开口了,他知道殷浔为什么离开,但是拿捏不准该如何解释,因此只能挤出这么一句话。
殷浔笑了笑,懒懒散散地靠到沙发背上,语气平缓,问出的话却格外尖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谁的?”
她问了一个与他在夜色里一样的问题,但不同的是,江时景的身份堂堂正正,被知道也无所谓,而现在则是天差地别。
江时景握住杯身的手一顿。
他知道迟早要摊牌,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他也想象过很多遍会在什么情况下走到这一步,殷浔又会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是愤怒,是流泪,还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漠然?
殷浔就坐在他对面,唇边还带着温婉的笑意,上扬的弧度都刚刚好,像是被精心计算过,那双很深的青黑色瞳孔里却透不出什么情绪。白裙边被压住几分褶皱,与长发一起有些散乱地流泻在沙发上。规整与凌乱达成了和谐,恰如主人身上的矛盾感。
“最开始两次见面,已经有猜测了。”
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终是开了口,“晚宴出事那天,我才真正确认。”
“那你还挺聪明。”她伸手欣赏起新做的美甲,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继续听他讲。
“你和南苏很像。”
提到这个名字时,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冷静,情感让他讨厌她,但是理智告诉他不是这样的,根源另有其人。
殷浔嗤笑一声:“你倒是挺会说。”
椰子水甘甜,她放下杯子,也夸了一句:“能查到陆慈安,我不得不说,你很有本事。”
陆慈安不仅是Aurora总裁,更是p.I.A的掌权人,江时景知道能从她身上下手来追查陆慈安,至少证明他对陆慈安的另一重身份已经猜测得七七八八,即便是殷浔自己,都非常意外。
“因为我的父亲实在太关心这件事了。”
提到这个人时,江时景的声音蓦然变冷,“他尽他所能,把那十五年时间发生的一切几乎都追查到了,我捡了一个现成的便宜罢了。”
殷浔有些奇怪:“那为什么现在追查的是你?”
他笑意凉薄:“当然是因为,南苏已经平安无事了。”
“你说什么?”
对上殷浔惊异的视线,他的瞳孔暗沉,恍如死水,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晰分明:“陆慈安没有告诉你吗?我的父亲江怀遇,一直心心念念南家千金南苏,即便南苏已经成婚,他也念念不忘,南苏被绑架软禁时,我的母亲刚刚怀孕,他也能抛下她立刻去追查这件事……”
殷浔皱眉:“可是那怎么……”
“在他的挚爱面前,他当然要做好事不留名。”
这一句,讽刺已极。
殷浔想起了什么,立刻追问:“那和陆慈安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换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殷浔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想换个话题时,江时景开口道:“他直接导致了我母亲的死亡。”
“什么?”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殷浔霍然变了脸色,但是涉及到对方的绝对隐私,她实在是难以再追问下去,因此故作轻松地换了其他话题:“那为表诚意,我也坦白一件事。”
“我最初接近你的原因,是想接近南苏。”
在正午的阳光里,她娓娓道来当时的情形:“刚下飞机,我就与她彻底分离了,我被一个人扔在了机场,后来我约过她见一面,她没有来。”
“我赌气删除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说这句话时,她抬头看了一眼江时景,唇边的笑意已经消散了,“我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她收养了一个与我同龄的女性。离开京城后我就一直在滦川。在去年,我很想再见一次她,但是陆慈安不愿意,他把我和包括南苏在内的外界都隔绝开来,除了他,我不认识任何人,更不用说能凭一己之力见到已是卫家主母的南苏。”
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对她反复见江时景这一点,陆慈安还能有一定的耐心了。
他母亲的死亡,根本在于江怀遇,所以江家父子不和人尽皆知,直接原因在陆慈安,所以他接近她,想引蛇出洞,南苏在这段感情里是无辜的,可是江时景显然不可能对她真的心无芥蒂,又怎么会愿意带身为女儿的她去见南苏?
殷浔咬牙,她就知道陆慈安没安好心。
“那你现在想见她吗?”
出乎预料的是,江时景居然直接问她了,眸光清隽,他把杯子放回茶几,漆黑西装袖口处露出一截素白手腕,稳稳置于桌面,“卫家独子卫昭下个月会从国外留学归来,届时卫家一定会大办宴席,把他正式引见给外界。江家一定会收到邀请函,如果你想,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以一个正式的身份,在盛大的宴席上亲眼见到她。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得到你想知道的答案了。”
江时景给出的方案很有诱惑力,殷浔最迫切的就是能用最好的一面站在她面前,理直气壮地问她为什么不要她。
身为Aurora的总裁,陆慈安想要和卫家牵扯上关系很简单,但是他显然不愿意,只提出可以用婚姻的方式邀请卫家,被殷浔没多犹豫就拒绝了。
她是想见南苏,但还没到可以彻底交付自己后半生的程度。
殷浔没有立刻给出答复,阳光照进她漆乌的眸子里,将睫毛染成金色。她笑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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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出发时,滦川已经醒了,正睡眼惺忪地俯瞰整座城市。街头巷尾开始弥漫着与往常一样的烟火气,衣着靓丽奔向地铁的都市白领、骑着单车等待绿灯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匆匆跑过马路的普通行人,他们已经深深融入这座城市的骨血里,像是滦川的一部分,共同保持着整座城市的高速运转。
殷浔撑着下巴看窗外,好像在看景,又好像只是在发呆。江时景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为了打破车内凝滞的气氛,他开起话头:“你很喜欢滦川?”
“我只是不喜欢京城而已。”
“所以其他无论是哪个城市,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奶茶杯里的冰块随着她的动作哗哗作响,她侧过头看他,扯起另一个话题:“你去夜色里找我,年间给我发了照片,是为了刺激陆慈安吧。”
她都没用问句,自然地陈述事实,“确认我能接触他,而且和他关系好像还不太一般,下一步就是美色诱惑?”
调侃的语气由她说来,辨不出喜怒,“表现得像是真的喜欢我一样——其实我也差点就信了。”
她没有说是什么导致了她清醒,只是把视线又移到了窗外,车已经开到高速上,空中万里无云,干净澄澈得像是不透明的蔚蓝镜面。
江时景沉默了下来,他不再开口了。
怪异又暧昧的气息无声蔓延,只是车厢内寂静无声。
会后悔吗?
她在心里问。既好奇他的答案,也茫然自己的回复。分不清是哪一步走错了,才造就现在的情形。
又尴尬,又诱人深入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