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林中的小小空地一片寂静。纨素突然轻盈起身,立在树枝上,向树下望去。黎秋英正站在树下,轻轻敲了敲树干。纨素跃下树来,与黎秋英面对面立着,并不做声,只是疑惑地挑挑眉。黎秋英轻声道:“齐少侠,咱们略聊一聊?”又指一指头顶树冠,道:“咱们上去说。”
纨素点头,提气纵跃,回到树上。黎秋英袖中挥出一条看似极轻薄纤细的披帛,缠住树顶枝条,略一借力,也坐在纨素选的那根粗枝之上,身形之轻,起落之时不惊栖鸟。两人并排坐着,黎秋英轻声道:“齐少侠方才独坐树上,在想什么?”
纨素轻声道:“在想酩酊阁的车夫和龟奴。”这自然不全是真话,但确实是她现在最想问黎秋英的。她问道:“我这次回去,都可带谁前来会合,又要留谁在阁中继续做这个障眼法?”
黎秋英却不答此问,转而问道:“齐少侠觉得,酩酊阁是怎么被盯上,又是被谁盯上的?”她蹙着眉,慢慢地道:“昨日与姜观主师徒对谈,历数此事中诸多尚未解开的疑点,但齐少侠竟与我不约而同,都没提及酩酊阁被人安插眼线之事。你觉得,安插眼线到酩酊阁的是什么人,什么势力?又是为何盯上了酩酊阁呢?”
纨素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当初咱们在酩酊阁猜姜观主等人所在之地时我曾对大家说,我有一个猜测但不想当时说。如今重霄观诸位虽然被咱们救了出来,但事态却愈发扑朔迷离了。我的这个猜测左支右绌,到处都遇上自相矛盾之处。此刻我对这个猜测没了信心,也不打算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不过,一些细枝末节,我还是有所猜度的。”
“重霄观此事,自然应有幕后之人在执棋,在我如今看来,只怕不只有一方在落子。但其中牵涉良深的一个角色,就是这位庐州知府赵敬赵守谦。我现在不确定他是其中一个执棋之人,还是只是一枚被各方利用的棋子?但是酩酊阁换车夫一事,最直接的线索就是与他相关。前辈该还记得我对佃户家中多出来的便衣男子的猜测?”
黎秋英点头,道:“你猜那是庐州城卫,我当时还在想,这位赵知府倒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官,又颇有手腕,能护住治下百姓不受戕害。齐少侠的意思是,小叶和其他梧桐院出来的姑娘的区别只有一项,就是她想在佃户家里打探消息,假称是要水喝,所以在那时候就在城卫面前露了行迹?”
纨素道:“黎前辈不如直接叫我纨素吧。一入离恨天,就是方外之人。师父虽未给我改名,也没让我束发入道,但我十八年来都是被人直接叫纨素的,突然下山来,这个叫我齐少侠,那个叫我齐姑娘,我虽然知道没有叫错,但也会时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默了默,继续刚才的话题道:“关于小叶的事,这只是一种猜测。可以说,是一种较乐观的猜测。这位赵知府,按时间顺序来说,如果咱们之前的猜测都成立,他首先让其妻子向重霄观透消息,说朝堂上风向不对,重霄观有危险。然后他获得了山魈军会来剿灭重霄观的消息,也透露给了姜观主。这里我暂且不讨论山魈军来得比他透露的时间更早这件事他是否事先知情。”
黎秋英默默点头,道:“纨素你继续说。”纨素听她改了口,短促而温柔地轻笑了一声,便继续道:“再然后,希之仙长入城又出事,但她身上的假通缉令和假查封令却没有在乱葬岗出现,这里也要讨论两种可能,第一种是:这两份假文件到了城卫手里,也就是赵知府看见了但是没选择因此揭破希之师姐身份;第二种是:这两份文件被别人拿走了,没有被赵知府看见。”
“但不管怎么说,希之仙长已在重霄观多年,城卫多是粗豪男子,又常羁尘网之中,若要求神拜佛也多是家中女眷代劳。他们不认识希之仙长是正常的。但赵知府——尤其是赵夫人常常上山,一定是认识她的。况且,就算庐州府衙没有认出来希之仙长,她的兵刃也没有在府衙报备过,按照正常的衙门办案流程,既然出了人命,也应该将死者画影图形,在城门悬挂一月,看看有没有百姓来认尸。哪有江湖斗殴死了人被官府发现,查不到死者身份,就直接雇几个人埋到乱葬岗上的道理?这其实是个巨大疑点。也就是说,赵知府决定将此事囫囵揭过去了。”
黎秋英道:“也许他认出了希之,但明知整个重霄观倾覆在即,剿灭重霄观的责任又在山魈军而不是在他,所以不愿节外生枝。”
纨素点了点头,道:“确实也是说得通的。但是接下来,眉山十五日就封山,他十六日才贴告示出来,却要说姜道长他们已经被擒获。虽然咱们都已经知道,说自己去眉山观灯然后看见围山的那个酒客完全是在有意传谣,但是十五日全天真的没有一个香客想要上山观灯或者烧香吗?如果确实当日都无人上山,那么城卫十五日当天应该已经在眉山附近的几条路外围在拦人了——也许拦人之时会脱掉城卫甲胄,扮作衙役模样?但是,城里十五日却没有提前传出任何消息说眉山谢客的。”
黎秋英道:“这件事我倒是有个想法。十五日城卫拦人,说重霄观谢客,所用的理由可以不是重霄观出事,而是什么京里的达官贵人前来游山,禁止闲杂人等上山打扰?只要抽出刀来吓唬吓唬,游客自然会懂得为这位神秘大人物保密的。”
纨素点头道:“这个确实是有可能的。但是,为什么赵知府不在十五日当天就贴出告示封闭眉山?”她像是怕黎秋英打断似的,急急道:“十五日不封山,十六日贴告示说重霄观诸位已经被擒获,这件事如果不讨论动机,只讨论结果,这件事最直接的结果其实是:给了城里人一个印象,就是十五日如果有人想要上山,是可能看见点什么的。”
黎秋英倒吸一口凉气,骇然转头望着纨素道:“你是觉得那个故意造谣的酒客是……”发现自己声音不自觉变大了些,慌忙掩口,立起身形,环顾树下,树下依旧安静,那四个人想是白日很累了,仍熟睡着。
纨素叹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昨日在小院里与姜观主诸位互通消息时,她们众口一词,都觉得赵知府是站在重霄观一边的,至少对她们来说是绝对的好人。我实在不愿意打破她们对赵知府的信任。”
黎秋英沉默了一下,口气舒缓了些,道:“也许他确实是站在重霄观一边的呢?即使那个传谣言的人是他派出来的,也可能是为了在背后阴山魈军一刀,在朝堂上给他们扣上一顶明明已经抓到了钦犯,但假称没有抓到,从而赖在庐州不走的帽子。朝廷的事我不太懂,但如松曾说,朝堂上是最没人在意真相的地方,说的话有没有人信,只看这话符不符合各方势力的利益,或者有没有勾起各方势力的恐惧。”
提到奚如松,她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极温柔,纨素坐在她身边,只觉得她整个人都似乎变得年轻了些。半晌,纨素轻轻地道:“黎前辈是美人,而且是有大本事的美人,走到江湖上,所到之处围绕你的都是善意。所以黎前辈也更愿意把人往好里想。”
“但我……”纨素顿了一下,斟酌着说道:“我觉得赵知府也许是站在重霄观这一边,但他恐怕并没有站在试图营救重霄观的人的一边。所以庐州城卫发现了小叶去打探消息之后,酩酊阁的车夫就出了事,然后眼线就上门来求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