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五年前的事,即便对程景行,莫爱也没详述过。
今日梁穆来,她借这话头一并说了,毕竟梁穆,终归不是个普通朋友。
她讲五年前,莫如梅嗜赌成性,欠了赌债,她去找赵泽要钱。
现在想来,这因果可能是颠倒的,她是为了要见赵泽,才去欠下赌债。
当然她没将这猜测说与他们听,只陈述了事实。
“赵泽拿五百万清了债,作为交换,他要求我跟景行分手,远离你们两家。”
她平铺直叙,像在说一件与她毫无关系的事。
梁穆懊恼地抓抓头发,嘴微张了半刻,愕然道:“我还托我爸找你……”
莫爱笑了,真觉得可笑。
程景行坐起身,轻蹙着眉问:“你都没告诉过我,他逼过你。”
莫爱眼眸失神道:“算不得是他逼我,我离开,更多是我自己的原因……”
回想过去,她猛然知晓如此不堪的身世,觉得自己深陷脏污的泥潭,自耻和自厌就像一场怎么都醒不来的噩梦。
她曾坏心地想,程景行要是待她普通一点,或是大男子主义的臭毛病多一点,她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把这身世与他说了,看他是否敢为她冒这众叛亲离的险。
但程景行偏偏不是,他是那样好,那样耀眼,那样爱她的一个人,让她觉得自己再怎样好,怎样真心,都是配不上的,她又怎么可以让自己的污尘染了他。
与他爱过一场,已是她毕生所愿,所以她那日走出景园,看到夜里的湖光美景。
月影落在粼粼水纹上,像他在俯首看她,从此山月碧水,林深渊浅,都成了他。
梁穆深吸一口气,掀开易拉罐灌下一大口。
“之后你去了柏崖,躲在山里,让谁也找不到。”
莫爱点了点头,“赵泽给钱后,我就与莫如梅划清了界限,进了山,要不是三年前她生病,无人照顾,医院联系警方来找我,我可能现在还在柏崖。”
梁穆嘴唇哆嗦了一下,想到春润计划的启幕活动上,那个剃着板寸的男孩说过,莫爱为救他,差点死在山里。
往事说尽,莫爱感受到程景行握着她的掌心冒出热汗。
这些往事在她心里是早已入土了,可对于程景行来说,那份懊悔只是刚刚启程。
梁穆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最好朋友的女朋友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这妹妹还因为与他走得太近,被爸爸赶走,逼进山里,差点丧命。
想到这里,他简直要发疯。
昨天梁茗贻冲他发了好大一顿脾气,除了老生常谈的不务正业,丢下生病的妹妹去谈恋爱,就是这令他惊了整宿的兄妹关系。
“你妹妹晕倒在她妈妈的墓地,你就只会为她开脱,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梁茗贻昨晚气得花容失色,捡着本书就往儿子身上砸。
“她是谁你都搞不清,你爸跟外面女人生的孩子,你还真当她是个妹妹了,给她找工作,为她说好话,竟还来我面前要求我不要为难她。你是缺妹妹疼吗?我是没给你生妹妹吗?”
这些话跟丧钟一样,在梁穆脑子里敲了一整夜。
他恨吗?
恨谁?
背叛母亲的父亲?
连同莫爱也应该一并恨?
他是梁茗贻的儿子,梁沐沐的哥哥,他该与母亲和妹妹站在同一阵营,义愤填膺为她们鸣不平。
但……
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顺遂如意,销金玩乐,风流快活,除了近段时间料理风流债,在严苓那里吃了苦头,生了些好死不死的怨气,他哪里懂怎么恨人。
况且面对莫爱,一个自幼在外漂泊,受尽冷眼,妈妈去世,爹爹不爱,被逼得命都差点丢在山里的女孩,他要怎么恨?
他恨了,他还是个人吗?
万千思绪,最终化成了一声叹,被他长长地吁了出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雨停了,天边露出镶着金边的白云,水洗过的蓝天,晴好一片。
梁穆把空易拉罐轻轻放在茶几的木质台面上,说:“走了。”
话是说给程景行听的。
程景行缓缓抬眸,看到他绷紧的表情,沉沉“嗯”了一声。
从小,他最不怕梁穆话多,愿意说,说明他多半没啥屁事。
怕的是他话少,话匣子把话憋回肚子里,才真叫个事。
不过,程景行能理解他,立场上,梁穆要是逆了梁茗贻的意思,就是不孝。
作为朋友,他不会要求他多为莫爱考虑。
他甚至都不屑于提,若不是自愿的关怀,他不觉得莫爱会想要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勉为其难的关心。
梁穆站起身,没与莫爱追随的目光对视,径直走去玻璃门,推开门,跨了出去。
莫爱唇角颤动了一下,拧过身,一只手撑住沙发,手指深攥着白色的布质沙发套。
父亲,母亲,她已不再奢望,她唯一可以指望的一丝亲情,难道依然是妄想吗?
亲人之间,爱的理由,难道只是一身血脉?
她不是不想相认,而是直到现在,她都找不到相认的理由。
让这具躯体认祖归宗有什么难的,难的是她的灵魂,有什么理由迈进对她厌弃的家庭,她的心在梁家根本没有安放之处。
赵泽,梁茗贻,对她都不尽了解,与陌生人无异,但梁穆……他是同学,是朋友,是她困在深山里,唯一用小号联系过的人。
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都能给一个住院的小粉丝发去鼓励和关心。
现在的她就失去了这个资格吗?
难道除去这身血脉,她就真的没有被爱的理由吗?
“宝……”
程景行手掌覆上她的腰,想抱她,但她依然侧身望着玻璃门外徐步走远的背影。
那人穿行在庭院与大门的木廊上,听到一声铃响,空灵的声音像是牵住了他一缕神思。
他脑中抽痛,目光停滞在廊外池塘中,一株独美的粉色王莲。
据说王莲初生是雪白的,在夜里如一盏碗口大的莲灯,吸引虫蝶采粉,采粉一夜后莲瓣变粉白,再过一夜,变成紫红色。
虫蝶看见变色的莲花,便知它已无花粉,不会再去惊扰。
王莲三色,是花与蝶相生相依的暗语。
梁穆似想到了什么,突然疾步返回,再次推开门,恰好看见拧身望着他的莫爱,也正从沙发上站起来。
冥冥昭昭,似有感应。
他走到她身前,蹙着眉头,白皙下颌上留着昨晚新冒出的青茬。
莫爱才发现,梁穆与她,白得那么相似。
“你那时说的话,还算不算数?”梁穆直愣愣地看她眼睛。
莫爱怔慌一瞬,很快想起,那天她低血糖住院,他在急诊室守了她一晚。
她对他说——不管什么时候,什么身份,你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也希望你同样看待我,但如果不能,我非常能够理解。
“算。”莫爱没有犹豫。
梁穆低下头,从裤兜里摸出一粒奶糖,伸手拉起她一只手,翻开,将奶糖放在她手心,义正言辞地说:“程景行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有办法对付他。”
莫爱哑了半刻,看那奶糖的包装纸上蓝色印花已经磨掉色了,跟洗衣服时忘了拿出来,在洗衣机里滚过一遭似的。
她一下笑出来,沁出了眼泪,道:“这糖是不是过期了,还能吃吗?”
“晚了点,但永远都不过期。”
她握紧掌心的糖,另一只手搭在眼睛上,两行泪无声滑下。
程景行微微起身,准备过去,梁穆已经伸臂拢过莫爱抖动的肩膀,让她的额头靠在他肩头。
不同于程景行满怀的拥抱,梁穆稍显清瘦的体格只是给予了必要的支撑。
他没有劝她别哭,相反,他鼓励她全都哭出来。
她是所有事情中最无辜的人,却承受了所有的苦难与恶意。
他清楚她是个善良隐忍,又死心眼的女孩。
那样的际遇中坚挺过来,还能保持着那份善意,将他视为“很重要的人”。
换作是他,嫉妒与报复心可能早将他扭曲。
此情此景,程景行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出场的必要,又坐回了沙发里。
奶糖被安置在床头柜上,程景行看着它漠然扬眉,摇了摇怀里的人,“要给你找个玻璃盒子供起来么?”
莫爱放下手里的书,侧身仰头,假模假样地闻了闻他脖颈,“你有闻到一股酸味吗?”
程景行能听不出她是在埋汰他么,他顶好意思大大方方承认。
“又想说我占有欲强,呵,没错,我就是,无缘无故多出一个给你撑腰的小舅子,还说对付我,他也敢。”
“他的重点难道不是叫你不要欺负我吗?”
莫爱环着他脖颈,对他无辜地眨眨眼。
程景行受不住她水盈盈的眼,明明那么润透纯情,却能勾人神魄,牵动着他心跳,一突一突加了节奏。
“我就欺负了,他能怎样。”
香芋色的蕾丝领口被强势的掌力剥开,莫爱对他的骁悍已经见怪不怪。
闹得再凶,他的唇都是软的。
对付他,只需要一记缠绵的长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