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会考完十一月便也结束了，晚自习徐班像以前每一次放假一样说叮嘱的话，这次比上次还要重点强调带衣服的事。
“住寝的同学们你们一定一定要带厚衣服来啊，我之后查寝没看到你们盖厚被子会说你们的啊，让你家人送过来或者自己回家去拿。”徐班说得大声。
“老师天气也不冷啊。”下面有男生回嘴。
“冷会先让你们知道吗？看不到天气预报怎么知道冷不冷呢，中秋回家说了带厚的来还是好多学生不听话，一场大雨淋下来你不生病谁生病呢？你们乖一点哈。作业老师都布置完了，群里也会发。”
徐班语气缓下来，班上的孩子，总不舍得说重话。
“知道了——”下面一片应和。
“那放假吧，还有几分钟，咱班走吧，小点声。”
“呜——”
庄怀吟却没表现出什么激动或者欣喜。
徐西淮在晚自习练字的时候就发现了，他自己一个人什么话也不说，虽然上课本来就不应该说话，但是往常练字的时候总是会转头说两句话。
练语文的时候庄怀吟会向徐西淮借资料，关于作文可以运用的一些素材，练英语的时候直接借他的笔记。
徐西淮的笔记整理的很好，字也好看，虽然自己也有，记的也条理清晰照样不差，但是还是更喜欢用徐西淮的。
庄怀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以至于有些练字的时候徐西淮因为一些广播站和其他的事不在时，他就干巴巴地等着不练，先写作业，等徐西淮来了再找他借，然后再练。
而且练字纸上的内容两人总是一样的。因为每次庄怀吟练完了就给徐西淮，徐西淮照着他的练。
庄怀吟后来回想，为什么会这样，一年半一直这样，他们直到高三上学期过完才停止练字。
好像只是过去的一次偶然，庄怀吟没带自己的语文笔记本，当时找不到可以练的素材，于是开口向徐西淮借。
而英语，也许是语文已经借了徐西淮没有拒绝，于是英语自然而然地这样。
庄怀吟要，徐西淮就愿意给。
庄怀吟字写得也很好看，一次练完了他得意炫耀，“快看我的字，好看吧，练了好久。”
他把纸拿在空中晃，好像一个想要奖励的孩子。
徐西淮见到他样子不自觉地弯嘴角，庄怀吟一直知道，他不会直白地说赞美，笑了就代表自己做的很好，就代表徐西淮是喜欢的。
“以后我练完了给你照着样子，庄老师亲笔示范，别人可没有哦。”庄怀吟接着说。
于是，庄怀吟每次练完就把自己的练字纸给徐西淮，一次两次过了就一直这样，已经成为了一个习惯，成为了两个人的心照不宣。
而这天晚自习庄怀吟没有找徐西淮借资料，自己随便抄了一首古诗。
下课课间也只是埋头写作业，数学必刷题答题难写，徐西淮写字斜眼看他的动作，有几题题干看了几遍，涂涂改改没个样子，旁边坐着个学霸，但是就是没问。
徐西淮实在看不下去，有东西不知道利用?哦不，有活人在旁边不知道利用?
徐西淮直接去拿他写字的笔，手不可避免地触碰，庄怀吟被突然的触感惊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拿走。
徐西淮手在他桌子上，在草稿本上开始写步骤，嘴巴也不停，一直在说要点要怎么思考怎么一步一步解出来。
徐西淮笔不停，眼睛看题目，垂眼，庄怀吟看他的脸，睫毛浓密且长，一眨一眨与下眼睑分了又合合了又分，鼻梁很高，只觉得温柔。
徐西淮感知到庄在看他，用笔另一头敲他的手背，庄怀吟终于把焦点落在本子上，他步骤已经写了半面纸。
“等下……这题……”
徐西淮理解他的意思，“看着我重新讲过。”
庄怀吟正想说这题没听懂，徐西淮“我重新讲过”的声音就响起，夹杂着稿纸翻页的声响。
题讲完，徐西淮目光转移到庄怀吟脸上，他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庄怀吟疑惑，“啊？什么事？”
徐西淮回答说:“是我在问你。”
庄怀吟只是平常开口:“没什么事啊。”
徐西淮说:“你语文练的什么？”
庄怀吟盯着终于看懂的题干:“啊？随便翻了一首古诗。怎么了？”
徐西淮的语气里带着斩钉截铁:“你不开心。”
徐西淮已经向左挪一点回到自己的桌子，庄怀吟自己把头转过去，脑袋对脑袋眼睛对眼睛，带着好奇的语气，“徐西淮，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徐西淮只是说:“没有。”
他语气冷了点儿。推开一点眼前人的肩膀。
庄怀吟妥协:“好吧，我就是不开心。”
他把脑袋转回去，开始客观陈述。
庄怀吟说:“昨天我爸打电话给我，骂了我，等下下晚自习了他还要来接我不知道回哪里去。我不想跟他走，不想见他新老婆，可能还会见到她爸爸。”
“我好冤枉，我两个号码他之前都打在老人机上，昨天突然打在智能机上，然后我没怎么想自然而然接了，他就说我高二了晚上不学习竟然在玩手机，可是我开机才充满电，他为什么不等我解释就骂我。”
“我一点儿也不想和他回家。我没有家，玉山苑才是我家，我跟罗阿姨住。”他哭丧脸。
徐西淮放软语气，他不会安慰人，偏理性地找解决方法，只能这样说，“也许有要紧的事，晚上的时候好好聊天解释一下，你可以试着让你爸爸给你道歉。”
“他才不会呢。我已经消化了，只是突然想到这件事。”
徐西淮接着问:“今天白天是真正开心的吗？”
庄怀吟觉得徐说的问题都好跳脱，没反应过来，不禁皱眉，“啊？”
徐西淮只看着他却不说话。
“当然啦，今天超级开心！酸梅水、四中、米线还有你……都很好！”
徐西淮正儿八经:“你今天没找我借素材。”
庄怀吟这也才反应过来:“啊，我给忘了，不是故意为之的下次一定不会了。”
很多年后徐西淮无奈地想，这样没有剑拔弩张、有委屈就说出来、有误会就立马解开的时刻，在有庄怀吟在的青春里，太过难得了。
他无数次希望，庄怀吟不要难过就好了，这样自己也就不会难过了。
十点半放学出门时庄怀吟在校门口见到了他爸，他以为要自己去找他爸的车呢，没想到庄景山和许多家长站在一起往里面望。他喊:
“小庄。”
“我不回你走吧。”庄怀吟说得坚决。
“你晓欣阿姨爸爸出院了，现在在咱家，刚到呢，还没吃饭，一起吃。”
庄景山去拉儿子的胳膊，想把书包带子从肩头山弄下来自己拿着。
庄景山这样做的时候庄只觉得有点恍惚，好像小时候，庄怀吟想。
庄怀吟把他的手拿开，“关我什么事？我要回家了。”
庄景山带着点恳求的语气:“回家，我带你回家。”
庄怀吟只是说:“我说玉山苑。”
庄景山的语气带着恳切:“小吟跟爸回一下吧，不接触怎么就知道不喜欢呢？你说是不是?”
庄怀吟脑海里突然闪过奶奶说的话，爸爸身边需要人相互扶持，就像奶奶要爷爷一样。庄怀吟心里有一块地方倏忽软了下来。
“小吟……琼宝，吃顿饭而已。”庄景山去拉他的手，好像小时候。
他不再恍惚。
“别叫我那个名字，我去收拾身衣服，你去车里等，最好是我以前的房间。”
“是，已经打扫过了。”
庄景山在溪余县前几年就买了房，但是一直空着，老人家喜欢乡里，来了也没个照应。
庄怀吟转学后房子才收拾起来，瞿晓欣父亲生病住院时间瞿晓欣就在这里住。
到达家时刚进门就听见女人的声音，“小庄回来了？快来吃饭。”
晚饭实在晚，现在都十一点了，庄景山和瞿晓欣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张罗着老人出院的事情，直到不久前才回到家。
庄怀吟放下书包在桌子前坐下，庄景山用手背碰碰他衣服，向他使眼色，庄怀吟不太懂，趁瞿晓欣舀饭时开口，“叫人。”
庄怀吟手往回推推，表示不愿意。瞿晓欣听到了，说:“别难为孩子，今天都高高兴兴的。”
“爷爷好，阿姨好。”庄怀吟说出口。
老人还是不能怎么说话，脑袋给摔着了现在绷带还没有完全拆完，康复依旧要包着，但是手不受影响，还是利索，他不停夹菜到庄怀吟碗里。
“够了够了爷爷，您自己吃。”
庄怀吟不是瞎子，看得出老人家见着自己高兴，当然，也可能是终于出院了高兴，按照尊老爱幼怎么样也轮不到老人给自己夹菜。
“小庄要多吃点，在学校都瘦了。”瞿晓欣笑着接，给老人用勺子舀汤。
敢情您没见我都知道我瘦了呢？庄怀吟不以为然，但是只是在肚子里腹诽，没有说出来。
“小庄天冷了衣服够吗？要不要去买衣服?”
“够，不要。”庄怀吟低头自顾自吃着饭，谁也不看。
然后他爸又开始了，在桌子底下踢他的鞋子。
“阿姨我不要，您留着自己花，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庄怀吟用僵硬语气说，他实话实说怎么了，哪里回的不好要他爸这样来“提醒”他，他还偏不如庄景山的意。
“庄怀吟你怎么跟阿姨说话的？”庄景山起身，向庄怀吟逼近。
“景山小庄没说错什么，你着急干什么?”瞿晓欣起身去拉庄景山胳膊。
“总是弄成这样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原因?好好吃着饭为什么要用你的脚踢我的鞋子用手背碰我的衣服?我说错什么了吗？别人不怪罪你却不满了？”
庄怀吟没心情再吃饭，起身对峙，可是心里全是委屈，不争气地红了眼。
今天都这样的局面了更别说昨天如何讨要一个解释和道歉了。
但是他不甘心，还是要说，说出来才知道自己并没有错，明明庄景山你自己做的也不全对，为什么把靶子都对准自己一个人。
“昨天我接通电话你就骂我，我手机刚充满电开机你就说我不学习，我想问你知道我的成绩吗？怎么知道我分数是提高还是下降啊?就判定我不学习?今天我们要会考老师允许的，住寝的都发了，老师亲自发的，难道老师也故意让同学玩手机不好好学习了?”
庄怀吟越说声音越不可控，后面说出的话带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为什么？爸爸，为什么你不听我解释呢？为什么你想骂我就骂我?以前不会的，爸爸，我让你没耐心了吗？为什么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不听我解释?为什么不分原委就骂我?！昨天是这样今天还这样。”
他语调一直变高，说到一半眼泪不争气掉下来，但嘴巴里甚至在吼，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又落下去。
像今天晚的心情。找到过去爸爸的一点影子，然后又消失地无影无踪，本以为会很好，可是情绪依旧被牵着走，失望比希望可多多了。
庄怀吟说完再不理，自己也没再有力气反驳，他走到自己房间关门，“碰”的一声巨响。
用纸擦擦眼睛再平复一会儿，坐在椅子上拿书手机发信息。
怀旧空吟:【我好憋屈。】
徐西淮:【怎么了?还是没有解释清楚吗？】
怀旧空吟:【还没来得及解释呢，就爆炸了。】
徐西淮:【关于阿姨吗？】
徐西淮发一句语音。
怀旧空吟:【是也不是。】
庄怀吟依旧打字回消息，徐西淮发现不对劲了，他发语音就想获知庄怀吟现在的情况，一般两人中有一个先发了句语音后就会一直用语音聊，可庄怀吟回的是文字。
徐西淮:【你哭了？】
怀旧空吟:【啊啊，不要找我确认，我自己也不知道。】
徐西淮:【你需要倾听的人吗？我现在有时间，如果能让你好受的话。】
庄怀吟终于发语音过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但是没有啜泣，显然是刚哭过了。
怀旧空吟:【阿姨和老人挺好的，我爸不好，总是觉得我不给他面子觉得我不应该那样说话，然后我堆积的情绪就爆发了，饭都没吃完来了房间，来接我的时候还是很好的，可是他的有些举动真的好让我失望，不想见到他。】
网上说原生家庭不幸带来的影响是一生的潮湿。庄怀吟说，是微小的希望过后更大的失望，是反反复复的凌迟。
怀旧空吟:【你经历过这种情况吗？一个人，有些时候觉得他挺好的，可是他让你哭的能力却天赋异禀，他不会说话，我不会和他相处，爸爸第一次当爸爸，儿子第一当儿子，既然选择了就要承担，为什么总是让我失望呢？是我让爸爸失望了吗？可是我在努力做到最好。】
怀旧空吟:【我会乖乖读书不玩手机，我在努力适应生活，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啊，都没经过我的同意。】
徐西淮:【你做的很好，没有人会对你失望。】
徐西淮:【不喜欢这里吗？】
怀旧空吟:【最开始不喜欢，后来……认识了齐冬越、纪一、张秋来、徐班还有班上好多人还有你，蛮喜欢的。】
徐西淮:【你记得运动会的时候吗？跑完回去你问得了第几名?】
怀旧空吟:【我记得你的回答，你说不重要。】
徐西淮:【是，重在参与就只是重在参与，无论第几名到大本营里都有葡萄糖都会有人喝彩鼓励，没有人会对你失望，无关乎任排名成绩和任何其他东西，因为你本身就很好。】
庄怀吟盯着徐西淮发来的语音框，声音说完了依旧看着，过几秒回:【嗯嗯，我本身就很好。】
因为你觉得我很好，我相信你，所以我觉得我就是很好，我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怀旧空吟:【你说了好多话。】
徐西淮:【如果你能开心一点的话。】
怀旧空吟:【那你做到了。】
房间里的人不着边际地说了很多话，门“咚咚”两声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怀吟?”
是庄景山的声音。
“怀吟?琼宝，你让爸进来，爸爸向你道歉。”
和徐西淮说完话情绪好了很多，庄怀吟从椅子上起身，去开门。
开完门自己又回到椅子上，不看他爸，还堵着气。
“爸爸没听你解释有错，刚才说话也有错，爸爸对不起你。”庄景山语气软下来，看着庄怀吟。
“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庄怀吟还是倔强问。
“爸爸以为……”
“爸爸以为儿子是不听话的儿子。”
庄怀吟抢他说话。依旧未停，庄怀吟终于抬起头，说:
“可是爸爸，儿子会以为爸爸不爱他。”
“爸爸错了。”
庄景山过来想摸摸他，最终手摸着他有点卷的头发，虚虚地把他头靠在肚子上。
“以后不要这样了，可以骂我但要有正当理由，否则我会出言不逊吼你。”庄怀吟没挣脱，小声说。
“嗯。爸爸答应你。”
之后庄景山就走了，轻轻关上门。
打开手机时已经有几条未读消息。
11:23
徐西淮:【嗯，不要难过。】
11.24
徐西淮:【还在吗？】
11.26
徐西淮:【从房间里出去了？】
11.28
怀旧空吟:【我爸向我道歉了，我好了。】
徐西淮:【嗯，那就好。阿姨爸爸的情况怎么样？】
怀旧空吟:【啊？为什么问这个?挺好的，头上还有白色的绷带，不能怎么说话，但是肢体还是很利索的。】
徐西淮:【嗯，对你好吗？对你好不好?】
怀旧空吟:【挺好的刚还给我夹菜呢，我家就我爸对我最不好。(╬◣д◢)【】
徐西淮:【嗯。】
怀旧空吟:【谢谢你啊。】
徐西淮:【嗯?为什么说这个?】
怀旧空吟:【你好像我的药。专门治伤心难过的药。】（伏，却治不了我的健康。）
庄怀吟的声音好听，可能是顺完毛了，听起来软软的，有浅浅的笑意。
徐西淮听完愣了两秒，“开心的时候就会被放在一边吗？”说完发出去又立马删掉。
庄怀吟正在说话，没来得及听，“我去洗澡啦，等下聊，唉?你撤回了什么？”
徐西淮:【没什么，希望你永远也用不到这种药。】
徐西淮希望庄怀吟永远也不要伤心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