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溪余一中的花坛里多了木棉花。
栀子花和广玉兰盛放,六月就这样来了。
高三在六月三号和四号就开始搬东西,白天搬,搬完开始摆桌子,所有的书本都放回家,老师办公室也不能放了。
那两天没有放假,高三不存在所谓的放假。
他们去到了内区A栋的实验室,实验室的长桌子左右两边空着,中间是一个“洗手池”,做实验可以用。
那个小实验室的黑板什么也没写,没有希沃白板只有很多痕迹的白色小点。
钟表也没有,只有老徐定制的写有“高三九班”的横幅。
同学们很认真地低头写作业,安静得可怕,其实也并不是写作业,应该叫复习。
晚自习按照惯例空出一节课读书,读语文读生物化学知识点都行,所有一切自行安排。
大家很喜欢时不时打开水龙头洗手,或者洗其他别的东西,因为好玩。
那个实验室灯光是偏黄色的,不同于教室里白色的灯光,看起来里面十分温馨。
那两天里班主任轮流坐班,不会的可以问老师。
五号大家各自看考场。
私立学校不设,庄怀吟在四中,徐西淮则分到一中。
齐冬越被分到五中,张秋来则分到了职高。
六号的时候大家在不同的公交车前等候,检查准考证黑笔2b铅笔和所有用得到的东西。
人齐了时一起坐上公交车,去往各自的考场。
学校是很重视仪式感的,一同出校门时甚至还放了烟花,爆竹则是在出成绩那一天放,这届听不到,只有高一高二的可以听到。
出校门时外面已经站了很多家长,全部拿着手机在拍,很多家长这时候就穿上了红色旗袍。
庄怀吟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在人海中看见了庄景山也看见了罗素盈。
车子再往前驶过马路。
庄怀吟在屏安路某一棵银杏树下看见了徐西淮。
那样静默、茫然地站着。
每一天考完时晚上大家依旧回到内区A栋的实验室复习。
谁也不说与高考相关的事,考一门扔一门,只低头明天要考的事。
老徐又买了很多的零食,甚至在第一天晚上就全部分掉了。
各科老师都穿着统一红色短袖。
余礼云坐在前面时还和大家调侃,说:“这件衣服你们看着小不小?”
大家一齐抬头看余礼云,看到他不是很高甚至有点啤酒肚的上身衣服。
“这还是我三年前我带的上一届穿的嘞,留着一直没扔,我跟你们说啊,你们徐老师还有刘老师,没留到今天,他们一件都得穿两天。”
语文老师张鄢琳和路雯静穿的则是上身黑色或白色,下面是鲜红的半身裙,到膝盖。
六号晚上也就是最后一天晚上穿了旗袍。
那两个晚上出奇地安静,周遭的一切都是,路在固定时间被封着,大家也都不说话。
周红没有出现,那两个夜晚没有出现。
把给教的两个班的上一届高三成人礼写的信发下去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在大多数人的一辈子里,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那信里好多乖小孩还写着关于她呢,说希望周老师教我们到永远。
随口说和随口写都是很轻易的,实现却很难。
第二天大家依旧到外区花坛边等公交车,人满了就一起走。
庄怀吟又来到了四中,他在这里遇见了纪一还有陈隐小姑娘,中午一起在四中的食堂的午饭。
纪一打完时依旧像之前齐冬越一样开口:“哎呦我们在一中都是过的什么苦日子啊,看看这里,两个大食堂!还有体育馆!”
而一中只有一个小食堂,不存在什么体育馆,讲座只能坐在露天的假草坪上。
庄怀吟吃着差不多的自选菜,不看纪一只低头吃着夹着饭菜,“差不多吧。”
小姑娘也同纪一一起大声反驳:“你在外面住的当然不知道啊!我们食堂真的不好吃!种类还很少!”
在庄怀吟的印象里,那个食堂距离内区很远,距离外区无敌远,搬到外区后他都没进去过了。
因为徐西淮也出来住了,没有所谓的晚上去吃宵夜,广播站等他播完音请自己吃饭了。
“我在那里吃过啊,挺多次的。”
同样在他的印象里,高二一年里白嫖了徐西淮好多饭,他每一种都快要吃过了,时不时地就会去。
“兰州拉面很好吃,还有很多窗口的酸梅水很便宜很好喝,二楼的自选菜我也吃过,我觉得挺好吃的啊。”
一起吃饭的另外两人没再反驳。
但要庄怀吟继续反驳,好像也没有了。
因为与食堂有关的印象,他脑海里只有这么多了,高中还没结束,他已经忘记一些了。
某些细节,某些某人站在自己后面一起排队的细节。
某些话,某些某人站在自己后面在自己耳朵边说的很多话。
吃完午饭大家就需要在门口集合,坐公交车回一中。
在自己家里或者宿舍睡午觉,下午考最后一门。
那天下午是十分热闹的一个下午,留在庄怀吟的印象里很久很久——
与百日誓师大会和成人礼那两天一样,很久很久。
公交车停留在外区小广场前的花坛,出车门就能看见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他们需要在A栋实验室集合,最后一次集合。
为了把所有东西带回家,然后把所有一切打扫好,恢复最初的样子。
某天再来做实验的学弟学妹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坐过谁,一如他们不知道,这里曾经坐过谁。
只是少年,只有少年。
庄怀吟出校门时看见的是一条小过道,有很多警卫用红色带子当做警戒线拉着,线外则是往过道伸着头的家长。
太多了,太鲜艳,都在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
庄怀吟终于挤出去时看见站在人海旁边的罗素盈,手里拿着不是很大的一束花。
花是假的,一针一针钩织而成,最中间依旧是两朵向日葵。
罗素盈还是那样笑着对自己说,小庄一朵,小徐一朵。
庄怀吟接过了。
之后他看见了庄景山,也抱着花,穿着比较正式的衣服。
花是真的,很大一束,两人对视,庄怀吟没接。
那样径直走过。
或许庄景山能够在此时拉住自己,大吵一场,因为高考已经结束了,打骂都影响不了。但他只由着庄怀吟往玉山苑走。
依旧是在屏安路的尽头,那几阶台阶的某一阶上,徐西淮站在那里。
也是一束花,或许还带着一些话。
庄怀吟很想往后转直接逃跑,不顾一切直接逃跑。
可是徐西淮站在那,就在那,不远处。
于是庄怀吟往前走,脚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在他的面前时,徐西淮给了他一束花。
庄怀吟那样爽朗,笑着开口:“你在这里啊。”
他只说“你”,不说西淮不说徐西淮,也不说“小乖”。
那束花他没有接,相反,他在自己那一束不怎么大的钩织花束里,把两支向日葵拿了出来。
他给徐西淮两束,给他全部。
“应该我送你花啊,你接着这两束吧,我房间的桌子上还有。”
徐西淮只拿了其中一束。
“我不要,一束是阿姨给你的,另一束我的也给你。”
庄怀吟把另一束也放在他手上。
这是相隔多久的触碰?
好像很久了,这样站在对方面前。
“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了,庄怀吟。”
庄怀吟想,徐西淮还真听话,真的不喊自己“琼宝”了。
庄怀吟那样歪着头,仰一点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徐西淮。
“我很想你,琼宝。”
徐西淮还是不听话。
徐西淮下台阶后把庄怀吟给自己的一束向日葵插在自己那束要给庄怀吟的花里。
然后很重地抱住庄怀吟。
庄怀吟内心只有害怕,惴惴不安快要到顶点。
害怕什么东西窥见天光,可是他不能耽误徐西淮奔赴更好的未来。
庄怀吟好像病了。
他的确病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于是庄怀吟很轻缓地顺着他的背,下巴抵在他的肩膀缓缓开口:“小乖,明天我想对你说些话。过去我不是说要选一个良辰吉日跟你说一些话么,还要你在脑子里先打好草稿。”
“就明天吧,我觉得明天就是良辰吉日。”
徐西淮闷闷地“嗯”了一声。
其实,后来在庄怀吟的记忆里,除了这个太阳顶顶好的热闹下午,今天的晚上也同样在他脑海里很久很久。
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
庄怀吟在玉山苑吃了最后一餐晚饭,罗素盈早早地把三三接回家,三人就那样坐着吃满一桌子菜。
“小庄有时间可以多回来看看啊,阿姨一直在这里的。”
小庄说好。
“微信呢我们都有,每年阿姨都对你说新年快乐,我们都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啊。”
小庄还是说好。
“两年了其实过得也挺快,你看三三是不是都长大了很多啊?每到这种时候,阿姨说不伤心是假的,说不舍也是假的,阿姨只有三三一个女儿,我都把你当我半个儿子了。”
小庄说,我也不舍得你。
“你啊,有什么事情和阿姨说,委屈了高兴了也和我说,我都会回的。”
小庄说好。
后来大家仿佛眼眶都湿润,三三最后问了一句小庄哥哥去哪里。
庄怀吟说:“回家啦。”
三三说:“明天还来吗?那我等你哦。”
后来他就进自己房间收拾东西了。所有的书和资料全部清理出来,写完割完破烂不堪的试卷有几本书那么厚,一个一个的错题本都那样整齐摆放着。
庄怀吟留了每一科目的一轮复习书,还有仅存的试卷和他的错题本,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某些想留着于是留着的东西。
全部清理出来后房间快要占满了,一堆一堆连脚也没有空间放下。
卖出来所有的钱是六十七块,他的青春好像也就六毛一斤。
罢了罢了。
仅存的只剩下很大一个纸质的箱子,里面放着存留下的所有东西,包括最上面的那个书包。
每天固定的闹钟不需要了,于是那个老人机没有了任何作用。
被他放在某本书的某一页压着放在纸箱子的某一个角落里。
手机发出来的某一声响被淹没在纸质书本里。
那里面有一位叫“未知”的联系人。
和一句由“未知”发过来的“我喜欢你”。
后来他听见的是焦急的敲门声。
庄怀吟出自己卧室门,打开客厅门时是气喘吁吁的某一个人。
庄怀吟疑惑,歪着头疑惑,心止不住地疼。钻心又裂肺。
他想,我们不是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吗。
你怎么会站在这里啊。
徐西淮拉着他站在了路灯下。
“你手机呢?”
庄怀吟那样对着他笑:“我手机没电关机了,怎么了小乖?”
徐西淮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庄怀吟的眼睛,抑制着自己不要吻过去。
“我觉得今天很好,今天就很好。”
今天就是再好不过的良辰吉日了,所以我们今天说吧。
庄怀吟还是那样仰着一点头,还是笑。
“可是日历上说是明天啊。”
其实他的声音在抖,放在后面的手也在抖。
“我的世界里是今天,所以我先对你说一些话吧。”
徐西淮说得那样温柔,像在哄着他。
“我喜欢你,琼宝。”
暗恋在高考后自会窥见天光,这是老徐说的一句话。
“可是我想说的话是在明天。你提前了,今天是很糟糕的日子。”
这是庄怀吟的鬼话。
“你知道我是男生吗?”
依旧是鬼话。
徐西淮问:“我知道。有什么关系吗?”
庄怀吟还是那样理所当然地开口:“所以我喜欢女生啊。”
徐西淮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呢,好像在一个夏天,某一只小狗跑过来要扑倒在自己身上时,在快要触碰自己的前一秒突然就死掉了。
而那只小狗,是唯一的小狗,陪伴了自己十三年。
此刻他就是这样的心如死灰。
好像还要痛恨许多。
“那过去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算什么?”
庄怀吟还是那样理所当然,他竟然依旧理所当然:“我们在一起过吗?”
所以徐西淮的锲而不舍算些什么呢。那么多次包裹着的手、被拒绝的拥抱和凌迟的话语。
更凌迟的话还在后头。
“徐西淮,其实我很厌恶你、想逃离你,跟你触碰巴不得喷八百遍酒精全部冲洗掉。”
“这也是我为什么之后不和你说话,躲避你的原因,我很不适应,我好像意识到我错了。”
“后来我很讨厌你,之前只是懵懵懂懂觉得和你相处很开心,其实……我感觉我更喜欢女人。”
徐西淮最应该这样离去,而后再也不要相见。
可他还是花费所有力气接着问了一句话:“我们接吻的时候你也忍着恶心吗?”
说着长篇大段的人倒不开口了。
庄怀吟的暗恋,不存在窥得天光,因为他说不喜欢啊。
他在狠心地拒绝、要命地拒绝。
后来庄怀吟点点头,“嗯。”
小狗死了啊……就这样死了……
陪伴自己十三年的小狗就那样被突如其来的车子给压死了……
或许,那个夜晚才是彼此认为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