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风客栈”的招子在晨风中呼拉拉地飞扬着，那招子上的裂口被风撕扯着，开裂得更大了。
招子挂出来，便意味着客栈开门迎客了。
既是打开门做生意，便是这店面再破旧败落，也总还是会有生意上门的。这天刚放亮，便来了当天的第一个客人。
这是个外乡的赶脚商人，前一夜在前面镇上留宿，赶早便启程来这“春风客栈”填饱肚子。
这赶脚商人来回在这条官道上走了多年，以往每次路过这“春风客栈”都会过来吃上一顿。也算与老板老窦混得熟了，每次吃饭，总会与老窦聊上几句生意艰难，路途辛苦之类的话下饭。
上次路过还是年前，做完了一年的最后一趟生意，收了银钱，赶着回家过年。
那日高兴，在这“春风客栈”里点了两壶酒，与老板畅饮了一番。当夜便留宿于此，却因了店里炭火不足，冻了半夜，冻伤了脚趾。过完年，又在家里养了月余，才能出来。因了这冻伤，心中多少有些怨恨，便两次经过而没有进门。这事已过了半年，心中的怨恨已经放下，这便又来登门。
当日赶早过来，自然非是那镇上的酒店不备吃食，也不是这“春风客栈”里的吃食有什么特别，纯只为了省几个铜钱罢了。
行脚商人走南闯北，赚的是辛苦钱，当然有那秉持着人生在世便是为了一口吃喝，而决意不能委屈自己的；但更多的，还是会数着口袋里一个一个的铜钱过活。
这大早赶来的行脚商人便是后者。毕竟，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虽是战乱渐渐平息，小民的日子多少有了些盼头，然世道仍是艰难，做小生意的赚钱不易，自然是能省则省。
赶脚商人来到客栈门口时，心中多少有些奇怪。以往这个时候，那客栈的正门早已打开，老窦的儿子——那有些呆滞的半大小子应该正在门前清扫，老窦那跛脚的女儿应该正歪斜着身子，忙里忙外地准备着早上的吃食，而那店主老窦或正揣手站在门口，或正端坐在柜台后面，眼望着大路，等待着上门的客人。
而今日，这客栈却如此的冷清，门外不见半个人影，正门紧闭，便是走到了门口，也听不见里面传出声响。
行脚商人心中疑惑着，伸手叩动了几下门环，出声道：“老窦，老窦，怎地这个时辰了还没有开门么？”
里面并没有回应，行脚商人分明听得店内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虽听不真切，却可断定里面有人。
行脚商人举手再次拍那门板，扬声道：“老窦，老窦，你这招子都挂出来了，怎地门还关着？”
这次拍门手上用了力气，“吱扭”的一声响，那门竟然随手开了。原来，那门只是虚掩着，门内并没有上门栓。
（二）
行脚商人迈步进了门，眼见正堂内柜台上点着一盏油灯，外面虽已经大亮，但客栈门窗紧闭，便显得屋内甚是昏暗。
屋内景物与半年前相比并无变化，但却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异样之感。
行脚商人心中正疑惑着，那通往后厨的门帘一挑，里面出来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汉子。那汉子看到行脚商人，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道：“客官，天这么早就过来了。您这是吃饭还是... ...有别的事？”
行脚商人看了一眼那年轻汉子，出声问道：“老窦呢，你是他新近雇来的伙计么？怎地不见你家老板？”
那年轻汉子笑道：“您口中说的老窦是原先的老板，现今这里是我们黄老板经营。”
行脚商人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道：“老窦将客栈卖了，真是没想到，上次过来，也没听他说起想卖客栈之事呀。”嘴上说着，疑惑地摇摇头。
那年轻汉子脸色变了变，笑道：“这位客官，您与那原先的老板老窦很是相熟么？”
行脚商人俯身用手擦拭了两下身边的板凳，在一张方桌旁坐下，一边将自己随身背着的包裹从身上卸下，放在桌上，一边抬头看着那年轻汉子道：“若说是相熟倒也算不上，就是常走这条路，一年中总有几次过来，便也算半个熟人。”
正说着，后厨的门帘一挑，一个书生模样的汉子从里面出来，眼睛看着那行脚商人，背手走到柜台后面，扬声对年轻汉子道：“铁锁，还不快些给客人准备吃食。”
铁锁答应一声，对行脚商人道：“这便是我家黄老板。您要吃些什么，我这就去后面给您准备。”
“看面相，您不像个客栈老板，倒像是个读书人。您接了老窦的这家客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上次过来不曾听老窦说起要出手客栈的事。”行脚商人没有理会伙计，抬头看着柜台后面的白面汉子，皱眉问道。
“黄老板”眼睛看着行脚商人，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并不急于回答问题。
“那老窦卖了客栈，他又去了什么地方？”行脚商人口中追问，眼神从“黄老板”身上移到站在近处的年轻伙计脸上。
柜台后的“黄老板”看着满脸不解的行脚商人，脸上的笑意仿佛更浓了。并没有立时回应行脚商人的疑惑，却翻眼睛看了看“伙计”铁锁，轻声道：“这一大早的，任门户敞着，屋里的热气都跑了。”
铁锁答应一声，走到门口，开门朝外望了两眼，缩回头，将门关严。屋内一下子更显昏暗了。
“这客栈生意不行，老窦又生了点毛病，便不做了。我正有些闲钱，正想寻些事情做，看这客栈位置不错，便盘下了这客栈，刚刚接手不久，想着翻新翻新，再扩建一下大堂，总能招揽些过路的客人。”“黄老板”眼睛看着行脚商人，脸上仍带着那看来有些莫名的笑意。
“嘿，你这话说的对，这春风客栈的生意确实不行，南北几里地外的两处镇子上都有客栈，这里上下不靠，又没有什么出奇的吃食，确是难以吸引过路客商，也就是靠着老主顾恋旧还能支撑些生意。”行脚商人说着，翘着二郎腿，伸手拍了拍自己那翘起的脚，“我上次过来还是半年前，这一直都没再登门。你可知缘故么？”
行脚商人看着白面汉子，见白面汉子含笑听着，并无询问之意，便自己答道：“都是因了这只脚。半年前，我也是托大了，喝了酒，便留宿在这里。哪里想到那夜格外寒冷，这客栈里炭火不足，便将我这脚冻伤了。当时也没在意，一路走回家，却伤重了，歇了两个月才能正常行走。这客栈真是也该换个主人了。哎，你也不必扩建大堂，毕竟你再是扩建，也比不过那镇上客栈宽大敞亮，只白白扔了银子。你只需做好两件事，生意不敢说多好，总还是能留住老主顾，或许还能招揽些新主顾也说不定。”
说至此，行脚商人本以为那白面汉子定会生起兴致，而出声询问，却见他还是那般面上带笑地看着自己，一时只觉那笑中包含了诸多意味，却又猜不出其中含义。
“客官还是先点了吃食，好让我们伙计去后面准备。我再听您细说不迟。”白面汉子看着行脚商人道。
“哈哈，是了，是了，看这客栈里换了主人，我把这肚饿之事都忘在脑后了。”行脚商人笑着，思索片刻道，“半年没吃上这里的‘猪油拌面’了，虽说这一大早的吃这个有些腻，可出了这门，下次再来也说不好是什么时候了，就来上一碗面，再来六个烧饼，带着路上吃。”
铁锁扭头看着“黄老板”，等着老板的吩咐。
“黄老板”仍是面上带笑道：“这‘猪油拌面’确是这店里的特色，只是那老窦走得急，我们伙计还没来得及将这手艺学来，他便匆匆走了。这面怕是难令客官满意了。”
行脚商人点头道：“也是，换了主人，便是换了手艺，同一碗面，也不是同一个味道了。哎，不要面了，就是六个烧饼，并小一盘酱肉，再来一碗白水解渴。”
那白面汉子朝伙计点了点头。伙计吆喝一声：“得了，您候着，一会儿就到。”便朝后厨去了。
“您接着方才的话头说，我正想听听老主顾们的说法。”白面汉子两眼看着行脚商人，脸上笑着说。
行脚商人听了，脸上显露出一丝自得之色，笑着点头道：“哎，你就是应该听听我们这些老食客的。我跟你说，你这客栈，至多做做翻新便可，不必扩建。你应该也去过南北镇上的客栈，咱这小客栈怎么与人家比。听我的，你想客栈生意旺些，一个是在那吃食上花些功夫，招揽上一个好厨师，弄出几个有味道的小菜，主食么，那‘猪油拌面’可不能丢下，那是咱这里的特色。据老窦说，他也是接手后跟此前的老板学来的，那你也得将这碗面留下来呀。老主顾都等着这一口呢。还听说，更早先，‘春风客栈’中还有一道小吃‘肥肠小面’，曾听前面镇上老人说起过，那味道一绝。如果可以，将那老味道恢复了，客栈里的生意自然会兴旺些。”
白面汉子点头道：“我记下了，您下次来，定然让您吃上那面。”
“哎，这就对了。”行脚商人点头笑道，“光是吃食上用心还不够，你这里是客栈，是要给客人留宿的。那卧房里，冬日冻死人，夏日蚊虫能把人吃了。你可不能在这上面节省，那卧房应该通上灶台，冬天有火炕睡；那门窗总要裱糊一遍，不能有蚊虫进出的空隙。你看看这里，我是知道的，总有几年没有客人正式留宿了。”
白面汉子点头笑道：“都记下了，都记下了。”
那伙计端着托盘出来，一盘子烤烧饼，一盘子酱肉，并一大碗白水，放在行脚商人面前。
行脚商人正是肚饿，便伸手拿起烧饼，并着酱肉，大口吃了起来。吃完一个烧饼，端起白瓷大碗，喝了两大口白水，仰着脖子打了一个饱嗝。
直到连吃了三个烧饼，才有闲暇抬起头，看那白面汉子仍是坐在柜台里，看着自己，便咽下口中吃食，张口道：“还有一样，是切记不能变的... ...便是这价格，总不能换了店家就坐地起价，那不是伤了老主顾们的心么？”
白面汉子笑道：“价格自然是不变的，我初做这一行，自是要想着多招揽些回头客，总不能做那一锤子的买卖。”
“哎，你这老板有见识。看你那面相不像生意人，听你说话，倒真是个做长久生意的，得了，我下次路过，一定还上你这儿来。”
行脚商人擦抹着嘴，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将剩下的三个烧饼和那盘子底儿上的一些酱肉都一并用那油布包裹了，仔细系好，仍放入怀中。
“客官吃好了，这就上路么？”白面汉子身子伏在柜台上，看着行脚商人。
“不能多耽搁了，趁着这时凉快，多赶上一段路程，正午时还能多歇会儿。哎，我们这行脚的，就是奔波的命，不容易。”行脚商人拿起桌上的包裹重新背在身上，将盘子底儿上的几粒芝麻倒在手心中，仰头吃了，看着白面汉子道，“老板，结账吧。我那个主意，你可得用心琢磨琢磨，我也会和那些行脚的说说你这店，今后自是少不了食客的。”
白面汉子笑道：“那就多谢客官了，这顿算我的了。您好走吧。”
“哎，那怎么使得，你开门做生意，我怎能白吃你的。不成，不成。”那行脚商人听了，脸上显出急色，嘴上说着，从腰下褡裢中掏出几个铜钱，一手拍在柜台上，“你我都是生意人，这点道理都明白，你要不收钱，那我下次便不能过来了。”
白面汉子笑道：“好，那这钱我就收下了。”低头看了看柜台，那上面平铺着行脚商人拍在上面的六个铜钱。
行脚商人朝白面汉子拱拱手道：“下个月，我回程经过这里，一定还会过来。”
说罢，便迈步朝门口走去。那伙计铁锁在后厨听得行脚商人要走，早早便出来，站在厨房门口，眼睛看着白面汉子，等着“老板”的吩咐。
伙计脚上穿的布鞋不知何时沾了一些黄土。
白面汉子仍是伏在柜台上，看着行脚商人走出门去，扬声说：“我添置几个吃食，客官下次定要再过来。”
那行脚商人在门外答应着，人便去得远了。
（三）
伙计铁锁走到白面汉子身边，低声道：“黄爷，咱怎地让他走了，他若说心中生了怀疑，出门去告官，岂不是坏了我们的事情？怎不就地做了他，埋在后院里，落得个干净。”
“他就是个精于算计的小商人，得了便宜，哪里还有心思多想。我起初也动了杀念，可看他这样子，碍不着我们的事情。就让他走吧，若真地动手，他外面万一还有同路的伴儿，我们也是麻烦。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动手。”
“是了，您说得在理。”伙计铁锁点头，忽地笑道，“赵爷在后厨以为您定然不会让这行脚商离去，方才看我闲了，还让我去后院挖坑呢，说是等动了手再挖坑，就来不及了。”
白面汉子老黄低头看了一眼铁锁鞋上的黄土，笑道：“坑挖了吗？”
“挖了有半尺深了，若不是被赵爷叫停，现在应该都挖得了。”铁锁跺了跺脚。
“哈哈，留着那坑，说不定会用上。”老黄笑道。
两人正说着，客栈门外响起一声吼叫：“老窦，你要的柴火，我给你运过来了。你快些出来，看看堆在哪里合适。”声音粗粝嘶哑，甚是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