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重峦这会眼中的讶异和愤怒倒是难得不假。
看来他从前说他是个粗鲁武夫都算是高看了,倒是未曾料到肖从章会这般失礼的对他!
傅重峦眉眼冷漠的拂好被肖从章扯乱的衣衫,眼尾朝他瞥过一眼,语气带着几分讥讽。
“肖紊,你今日这般无礼相待,就是不想陛下放在眼中,你姑且等着,回了上京,我定参你。”
文官打不过武将,傅重峦这个道理还是知道了,纵使现在再气,也不好将肖从章彻底激怒了,不然依着傅重峦这会虚弱的身板,还真撑不了他一拳的。
对于傅重峦看起来没什么可信力的威胁,肖从章朝他轻嗤一声。
“那傅大人最好现在就滚回你的上京去,这里不适合你这般的人来。”
肖从章的语调堪称冷淡,与他平日里同其他人说话的语调都不同。
傅重峦眉目一横,眼中多了几分被挑衅的不悦。
“我这样的人?”
傅重峦上前一步,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肖从章的目光,于是他又后退了两步。
“肖千户便是再看不惯我这样的人,那又如何,我比你尚且高一官阶,再者我乃奉皇命前来,位同监察,连你的上级见到本官,亦需听从……”
傅重峦的声音尽管被冷风吹的轻颤,但他的目光此刻流露出的从容和自信,却是能从语调中透出来的。
肖从章在他说完后,沉默了半晌。
目光自上而下的将他扫了一圈,神色复杂。
傅重峦微微拧眉,正要开口,却见肖从章逼身上前,微微低头,目光在他裹的严实的领口掠过,最后落在他冻的苍白的唇上。
傅重峦为了让自己不落下风,生生将自己逼定住,他高傲的微扬下颌,责骂的话未说出,便被肖从章扣住。
“你?!……”
肖从章的手强硬的将傅重峦的脸抬上了几分,语气冷漠。
“那大人来时,可知现下玉横关的情况?”
“……”
“卑职告诉你吧。”肖从章的眼中泛过些许的杀意,但并非因为傅重峦,而是他想起了这段时间的事。
只听见他冷声在傅重峦耳边一字一句的说道
“玉横关受疫病的百姓超过上千人,这不过是入冬以来,这半个月的数量,玉横关的统帅就那些病重的百姓全部迁到不弥山这里”
“说好听些是为了防止疫病蔓延,不好听些……便就是等死。”
傅重峦听到这里,瞳孔轻轻的颤了颤。
肖从章眼力惊人的捕捉到,皱了皱眉,将人放开。
待他站好后,肖从章在继续道
“山里条件比不得城中,但城中也没多好,药物短缺,医者在少数,先不说傅大人带来的太医是否有用,便是带来的药物,又能撑到多久?”
“现在是冬日,北境的寒冬,远比上京要寒冷许多,大雪连天下,想来不过多久,连傅大人你,也会病倒在这里。”
“倒是不仅帮不上任何人的忙,反倒像个拖累”
肖从章说完,微抬眼皮扫了傅重峦一眼,见他拧着眉不语,嗤了声,弯下身捡起面巾,转身打算离去。
“所以卑职奉劝傅大人,赶快回上京去,莫要在此添乱。”
肖从章咬中了添乱二字,像是根本不信他能在这里待下去一般。
身后沉默了一会,肖从章没听到答案,眼中也是了然一般,没再多说,迈步要离开。
忽的,一道清润嘶哑的声音被寒风吹着,飘到肖从章的耳边。
“我傅重峦想要做的事,就从来没有输之一字,肖千户,你要赌一次吗?”
身后傅重峦此刻面上神色带着几分随意淡然的挑衅,似乎已经不将肖从章方才的出言不逊放在眼中。
他依旧是上京城里那个温润清朗的傅大人。
肖从章的背影微微一滞,随后只是扫过来一个眼风,便没说什么,大步离开。
傅重峦朝他的背影切了声,神色淡淡。
反正来都来了,他绝不后退。
关于新来的特使刚来就跟肖千户吵了一架的事情,只有少数人关心。
在不弥山上,每个病重的百姓这会都是神色麻木的,好像漠不关心周围的一切,能活下去都是假设。
上京来的太医们将不弥山上的病人都看了一圈,最后的结论亦然是这疫病有些棘手,一时半会研制不出解药。
这疫病不同寻常,生病者会起高热不退,喉间水肿,既不能说话,也无法吃东西,而且随着病情加重,甚至会无法呼吸,最后只能窒息痛苦的死去。
每天都有人这样死去,百般痛苦的死去。
傅重峦这边忙着带着太医研制解药,照看病人,肖从章则一直要往返在山中城里。
本来傅重峦的住处安排在了城中,但为了省时间,傅重峦只在山上勉前收拾了一处木屋,将就住了进去。
连那些跟在肖从章身后常年待在玉横关的士兵都有些惊讶,没曾想着傅大人看起来矜贵难伺候,却这般的能吃苦。
那日吵过之后,傅重峦见到肖从章也不理会,二人见就跟有道河,谁都不肯迈过去,彼此对峙着。
一场大雪悄然而至,这无疑加重了这场疫病的难度。
尽管傅重峦一再写信让玉横关的统帅下令将不弥山上患病的百姓接回城中,但统帅一再找理由,显然也是觉得傅重峦无非不过一个小官,不放在眼中。
幸好肖从章预料到,提前找了不少的干草,将病人住的屋子都用干草裹严实,虽不能彻底御寒,但到底不用受尽寒苦。
这日夜中,就在傅重峦点着煤灯翻着自上京带来的医书想要找点线索时,木屋被突然被拍的震天响。
傅重峦开门只见肖从章身边的百户一脸的焦急的说话,他听完登时感觉脑中一滞,带跟着百户走到山洞旁,看着肖从章面色泛红的靠在石壁上假寐时
傅重峦才勉强冷静下来。
接过百户递来的面巾蒙上后,傅重峦走到被太医围着的肖从章身边,手不小心碰到肖从章身上,才发觉他此刻体温高的吓人。
一旁的太医面色疲惫,一脸无奈的同傅重峦说道。
“小傅大人,这肖千户,的确是染上了疫病了……”
此话一出,周围不断响起阵阵抽气声,还有瞬间就被吓哭的声音。
因为肖从章时他们这里的支撑,这么久偌是没有肖从章在,他们这些人早就尸骨埋山中,不见天日了。
傅重峦尽管意识到肖从章对他们这里的人的重要性,但现下还是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可是刚染上?因为什么缘由?未到最严重的时候吧?”
太医点了点头回答:“看状况,肖千户眼下是刚染上不久,高热不止是症状之一,但……”
带傅重峦来的百户也接着解释
“今早巡查的时候大人被一个昏睡中的小孩不小心扯下了面罩,虽及时带上,但还是沾染上了……”
说完语气中还满是愧疚。
太医也没说下去,只是长叹了声,更添几分悲凉绝望的气息。
因为后面的结果会如何,这里每天都会上演。
一直闭着眼的肖从章这会忽的睁开了眼,他勉强站直身,目光扫了眼傅重峦后,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百户。
“陈朗,后面的事便交给你去做,必须确保这里的粮食和药材不能短缺,安排好人手,就按我先前那么做。”
百户听到肖从章的声音,声音冒出些许哽咽,但他也明白这是军令,他不能违抗,只能看着肖从章,猛的点了点头,咬着牙不敢再看肖从章
转身带着人大步离开。
待手下的人走后,肖从章收回目光,垂眸看向傅重峦。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的,但也发觉他不是好的诉说对象。
只见肖从章神色很淡的扯了扯唇角,转身要离开走进山洞中。
那山洞里面多是病重的百姓。
傅重峦不知为何,猛的拉住了肖从章的手臂。
“你要做什么?”
肖从章微微侧眸,落在两个人拉着的手上。
“……进去休息。”
“不行!”傅重峦想都没想就反驳。
“你眼下不过刚感染上,万一进去加重病情怎么办?”
肖从章大抵对傅重峦此刻说的话感到意外,他神色未变,只是眸色变的幽深,似乎在等傅重峦的后话。
傅重峦皱眉想了想,事关性命,有些恩怨也不是不能暂时放下。
“你去我那里休养。”
傅重峦抬眼看到肖从章因为起了高热,连眼眸都带着些许暗红的血丝,怕他听不懂,又解释道
“肖千户,你是不弥山患病百姓的希望,你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说过,我一定会找出办法的……”
“你也不想,身为武将,不能死在为国征战的沙场上,而是被小小的疫病打败吧……”
“傅重峦,你就不怕死吗?”肖从章声音带了几分缺水的嘶哑,他第一次这般的喊傅重峦的名字。
傅重峦抬眼对上那双漆黑无边的眼,难得自嘲的笑了笑。
“弱者才会畏惧区区生死,而我,是一个早就在鬼门关捡过不少条命的人了,死,又有何惧?”
肖从章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不再回应他,只是相视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