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绝径直去了审讯房,无视墙壁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天乾把带来的酒菜摆了一桌,不多时,守卫带着一身素衣的安常嘉走了进来。
“公子,人到了!”守卫拱手行礼。
安常嘉低头站在他身后,腕上戴着精铁打造的手枷,一头墨发披散,衣着简陋,神色疲惫,早不复昔日王孙风采。
“请坐吧。”
宁绝摆手示意,侍卫解开枷锁,安常嘉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坐到了桌边。
少年眸色复杂,宁绝抬手斟了杯清酒推到他面前:“听说你想见我,我来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桌上珍馐八碟,酒香四溢,安常嘉木然看着,回想朝夕,心中逐渐被凄楚占据。
来此之前,本来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在这一刻,真的见到了那个让他痛苦不堪,憎恶万分的人时,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质问也好,谩骂也罢,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他声音略有哽咽,强压下心头酸涩:“本来……我想问你为何要骗我,为何利用我,为何不肯放过我……我还想骂你,伪君子,真小人,两面三刀,表里不一……可真当见到了你,我才发现,这些话都没有意义了……”
“我父亲做了不少错事,作为亲子,我受他教养,理应替他担责,为此无憾,而宁绝你……宁大人,安某不悔与你相识,只恨轻信妄言,看不透人心险恶,若此生无缘再见,惟愿君处处为营,莫至万劫不复。”
言罢,他长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清酒猛地一饮而尽,旋即起身,拂袖仰头,不作多余停留,不等旁人开口,大步转身离去。
徐徐而来,匆匆一面,半刻钟都不到。
空杯送君去,宁绝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未阻拦,也未开口。
早预料到这番结果,他也是打着被骂一顿的心态来的,所以他对这番话并不意外,也没有多少愤怒,只是平静的看着守卫带着人消失在转角。
酒尽人散,桌上饭菜也凉了。
轻捻袖口,宁绝起身,对一旁的天乾说:“走吧。”
“公子,你……”
安常嘉那番话不好听,天乾担心他想太多,想出言安慰,又碍于不善言辞,嘴巴嗫嚅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没事!”宁绝无声笑笑,道:“本就是对他不起,无论他说什么,都在情理之中,我理解,也接受。”
他唯一难过的,是自己辜负了许多人,若没有那些矛盾和立场,他们本该能成为至交好友的。
而现在,什么都没了。
跨出暗牢大门,在那朱红的高墙之下,安崇邺一身黑金锦服步态雍容,抬头看到宁绝之时,他眼眸一亮,三两步跑到了少年身前,眉间是掩不住的笑意。
“阿绝。”
他伸手理了理爱人额边的碎发,笑问:“怎么来了这里?”
“我来见七王孙。”
宁绝没有隐瞒,拉着他边走边说:“怎么样,军营都规整好了吗?”
“嗯。”
安崇邺点头:“都准备好了,明日一早就走。”
闻卿竹这几日统计了将士名单和具体户籍,除去战亡的部分,六成兵权,分走了潞城将近三万人,而这些人,都要带去京都,不管最后结果,是成为一支新的军队,还是划入其他军营,亦或是遣散另谋生路,都需要启安帝来安排。
如今潞城事了,众人归期已至,安崇邺在检阅后,便让闻卿竹统领全军,明日一早返回京都述职。
宁绝这才想起,他们离开京都已经两个月了,这比他事先预想的时间多出了一倍不止。
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他低喃道:“是该回去了。”
潞城风景独好,却不是他的久留之地,此间种种,不过人生一遇,他的天地在京都,他所爱所念,都在等他回去。
……
翌日,辞别安承权后,宁绝等人出了城,大军等在城外,众人骑着高头大马,不同于来时静悄悄的,这一回,他们浩浩荡荡,光明正大踏上官道,与四皇子安崇邺、齐尚书等人同路而行。
骄阳作伴,夏蝉送行,闻卿竹一身戎装走在最前面,身旁是邹垚、卫之介等人。
马蹄与旌旗猎猎作响,绵延数百米的队伍中,三辆马车前后随行,车轱辘压过黄沙,伴着摇摇晃晃的动静,安崇邺倚着车窗,小心翼翼将宁绝护在怀中,回程路途遥远,他在车里多铺了好几层软垫,减轻了许多颠簸带来的不适感。
凉爽的清风穿过车帘拂动丝质的长衫,车外,两个暗卫一左一右护着马车,刚离开潞城不久,天乾便注意到了,隔着不远的左方小道上,一辆不知名的马车一路随行,跟着他们走了许久。
那是谁?
看着不像是来刺杀的,他们那么多人,对方赤裸裸的也没想着隐蔽,很显然,要么是有话说,要么是想见谁。
地坤也注意到了情况,他从马车另一边走过来,两人平行,他问:“那边是谁?”
“不知道。”
天乾摇头,透过车帘看了眼里面闭眸假寐的二人,唇边的话咽下。
转头看向地坤,他道:“我去看看,若有情况,你再通知主子。”
地坤点头,看着他拉起缰绳,驾马往林间小道那边跑去。
帷幔扬动,香粉袭人,朱红的雕花马车上,车夫看到前路被堵,立刻拉紧缰绳,止住了步伐。
天乾坐在马上,单手持缰,目光盯着那紧闭的车门,声音冷冽:“车内何人,一路跟随,所作为何?”
车夫看了眼身后,浅色的车帘掀开,一个女子翩翩然走了下来。
居然是吕若素。
天乾怔愣住了,这段时间忙着对付王府几位殿下,他早已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忘到了脑后。
眸色微凛,看着她缓步下了车,四目相对,吕若素脸色戚戚,眼中悲凉与哀怨融为一色,再不见初见那时的明媚天真。
“你要走了?”
她开口,声音也有些哑哑的,好似早已哭过。
天乾垂眸,许久未语,他不善言辞,从来如此。
吕若素上前两步,素雅的白衣随风而起,勾勒出柔弱的姿态。
“要离开了,都不愿跟我告个别吗?”她扯着唇角,笑得有些悲凉。
告别?有必要吗?
以他们现各自的身份和立场,天乾以为,她应该是不愿再见到他的。
攥紧了缰绳,避开那一双含泪的眸子,他漠然道:“姑娘请回吧。”
就这一句话,疏离而无情。
眼泪瞬间不受控制的溢出眼眶,吕若素紧咬下唇,心里跟刀绞一般的疼。
“我只是想再来见你一面!”她忍着抽泣声,道:“今日一别,此生难有再见之期,天乾,你们欺瞒我那么多次,我不怪你,但是,能不能在离开前满足我一个愿望?”
泪眼蒙蒙下,带着恳求之意。
天乾沉默,虽然细算下来,他们并未过多利用吕府众人,但终归事由欺瞒而起,最后也是他们把吕伯温送进了牢中,或多或少,他心中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吕若素的。
“你想要什么?”
作为暗卫,他没办法许诺太多,若是在能力范围之内,他会尽量去争取主子的同意,也算是了了这一番不该存在的孽缘。
他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却不料吕若素只是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勉强你。”
长出一口气,稳住情绪后,她笑了笑:“但我好歹也是真心实意喜欢了你一场,如今你要走了,我也该彻底放下这份感情,只是,你能不能在离开前抱一抱我,跟我说一句再见?”
人生之苦,是谓求不得,就算要分别,她也希望能有一个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