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翌日晴好,天公作美,宫里头被那蓬勃的日头晒得暖阳一片,朱鸿襄难得做了五花八门的点心,送去永乐宫给已孕满5个月的徐知闲来吃,甚至陪着他在宫里头的湖间亭子里来听他念诗。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徐知闲靠在摇椅中,手里拿着一卷竹简,默默念了好几遍,又发了好几遍呆。
许是身材纤瘦,又年仅18,徐知闲那孕肚瞧着甚是大,不过5个月,瞧着竟有七个月大的样子,这令他总是气喘吁吁,又逢令华卿一事,两个月一来,总是一副病恹恹之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此时瞧着更是面黄肌瘦,精神不济。
朱鸿襄亦是怔怔瞧着他的肚子发呆,心中羡慕至极。
“怎么不念了?”朱鸿襄突然回过神,看向面色有些惆怅的徐知闲:“闲王念诗的声音真好听。”
“你听得懂?”徐知闲撑了撑天行递过来的手,挺了挺腰身问:“这是汉朝时期的诗,名字就叫《别诗》,相传是苏武和李陵二人离别时做的五言诗.....”
“鸿襄虽然不懂那么多,但总觉得此诗伤感。闲王而今替陛下怀着孩子,应该念些开心的诗词来,日后孩子才会开心些。”朱鸿襄倒是说了句实话。
抚了抚隆起的小腹,徐知闲叹了口气:“这宫中度日如年,亦没什么乐子,日日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一年四季按时更迭,哪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闲王若这样说,鸿襄岂不更无所事事?”朱鸿襄亦叹了口气:“起码,闲王腹中还有陛下和你的孩子,而鸿襄什么都没有。”
“你日后也会有和陛下的孩子的,”徐知闲依旧淡淡说着,可脑海里却浮现出当初令华卿听闻自己和杜诗阳怀上孩子后的表情,是那样的惆怅和心酸。
一声默默地叹息,祥儿匆匆忙忙自外头跑来,入了亭子,朝二位主子行了礼,便道:“奴从暖福宫那边过来,瞧着那里可热闹了,上百个人在那砸梁子,搬废墟,奴听说,陛下昨夜下了旨,今日起重新修那暖福宫呢!”
“都烧成废墟两个月了,怎么这会儿突然想要重修了?”徐知闲淡然问:“那地方陛下忌讳得很,常常绕着走,可是说修好了,另做他用?”
“奴不是很清楚,只瞧着工建司那些大官们都在边上讨论着呢,说是按照原样修好来呢!”祥儿又解释道,随即灵光一现,又补上一句:“哦,对了,他们说宫名都换了,陛下说,修好了改名叫‘华卿宫’!!”
“华卿宫?!”
众人皆是一惊,徐知闲一时心跳如疾,随即心下欢喜,却又不好显露于表,却不知杜诗阳此举究竟为何。再看那朱鸿襄,当即红了一脸,心中一沉,一时坐不下去,各种滋味涌上心头,随即气得克制不了自己。
“闲王想必也累了,”朱鸿襄有些气急败坏,找了个借口退下:“鸿襄叨扰许久了,也该回宫了。”
不等徐知闲点头,那厢朱鸿襄便领了絮儿祥儿匆匆退下离去。徐知闲而后看向天行,却止不住欢喜:“你去问问,为何陛下突然要重修那宫楼,可是信了华卿并未弑君...”
可话一落,一阵失落又涌入心头,而今再问令华卿有没有弑君,又有何用呢?那人早已离去两个月了,杜诗阳便是亡羊补牢,又有何用呢?
想到于此,徐知闲又一阵惆怅涌上心头,抚了抚圆圆的小腹,只觉得那里有些发硬,未几,似乎有些异动,随即惊喜:“我能感受到孩子的动静了!!”
(二)
“再去好好打听打听,陛下为何突然要重修暖福宫来,又为何要换个名字叫‘华卿宫’!”朱鸿襄一边朝极寿宫走去,一边气得浑身发颤:“一个弑君罪孽,过去这么久了,突然又被陛下惦记起来,到底什么意思?!”
朱鸿襄此刻多少是有些忐忑的,那日自己偷摸着给令华卿灌了那加了青梅酒延缓发作的鹅骨熬的汤,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让人怪罪不到自己头上来。没想到第二日,便传来令华卿在暖福宫伤毒交加,突然暴毙又被杜诗阳下令焚烧在暖福宫的消息,这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为此,朱鸿襄还庆幸了许久,不费吹灰之力,就让那日日纠缠着杜诗阳的孽障从此灰飞烟灭了。
低调了快两个月,这些日子杜诗阳又在自己宫中夜夜逗留,本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只要让杜诗阳怀上自己的孩子,这日后自己的位置便稳上加稳了,没想到,突如其来又要重新修缮那暖福宫,修就修吧,毕竟一座废墟在那,的确不好看,可非要换个名字叫“华卿宫”,这到底什么意思?纪念令华卿??!
若是杜诗阳突然转了性子,变恨为爱,日后少不得日日思念,万一真的追查起令华卿的真正死因来,自己依旧悬在那!
幸而当初做那碗汤,只有自己和絮儿知道,灌汤的时候亦无人知晓,那絮儿是母家来的,自小对自己忠心耿耿,只要絮儿不出问题,大抵是没有人能查到真相的.....
朱鸿襄越想心越乱,高高低低起伏的心情乃是惴惴不安,突然顿了脚步一回头,看向絮儿:“我们去暖福宫瞧瞧!!”
说罢,朱鸿襄迈开腿就往回走,絮儿不知主子到底慌什么,只得跟在后头追着:“殿下,您去那废墟作甚?那儿一片灰尘,可脏得不行!”
“本郎得去瞧瞧,他们是不是把令华卿的骨灰给扫出来了!”朱鸿襄低声吼着。
按道理说,那令华卿的遗体连同整座暖福宫被焚,大抵是烧不了那么透彻的,是个人都知道,即便人在里面,顶多也是焦尸,彻底化成灰,乃是不至于的。
不看到焦尸被抬出,自己这颗心是不够安定的!
“这....这两个月都过去了,那地方之前连陛下都绕道走,从不敢轻易靠近,想必早就找不到灰了!何况这两个月,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雪的.....”絮儿解释道。
“陛下此时在哪?”
“陛下应该在弗云厅处理公事吧,”絮儿随口道:“反正奴刚从暖福宫过来的时候,可没瞧见陛下。”
二人絮絮叨叨,冲向暖福宫。果不其然,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起码有一两百号人围着那一大圈废墟,清扫着、搬运着、拖离着,到处都是黑色的焦木在地上拖出的炭迹,告诉着人们那一场摧毁整座宫楼的大火有多猛烈。
“殿下怎么来了?”
闻喜瞧见朱鸿襄急急忙忙跑来,连忙问道。自己是杜诗阳叮嘱着在此候着的,主要目的就是盯着人抬出令华卿的遗体,好生埋葬了去。已经两个月了,杜诗阳根本不忍看到那令自己心碎的一幕,故而只是叫闻喜替自己守着来。
“听闻陛下令人重修暖福宫.....本郎想着华卿长眠于此......实在不忍,故而想着.....能否见着最后一面......”朱鸿襄说着,假意叹息一声。
闻喜向来不喜朱鸿襄惺惺作态,此时自己亦是忐忑不安,对于令华卿“弑君”一罪,闻喜也是不信的,可杜诗阳定了他的罪,他又突然故去,而后被杜诗阳顷刻间焚烧在此,实在残忍,故而此时立于此处守着宫奴们清理了废墟再去抬尸,这心里本就是极为凝重的。按理说,若是对令华卿稍微有些情感的,此时都不忍,亦不会出现在此处,以免看到不想看到的一幕,而这朱鸿襄反倒风风火火跑来瞧热闹,实在是令人反感。
“殿下有心了,”闻喜淡淡说着,不再看他,只目不转睛盯着面前忙碌着的宫奴。
许久,两名一身脏兮兮的宫奴跑来复命,一句话未说,不过眼神交流了一下,而后递过一枚脏兮兮看不清是何物的东西给闻喜,紧接着又对闻喜摇了摇头。
闻喜随即心领神会,却又极为震惊。
接了那脏兮兮的东西,闻喜眉头一皱,一把迈开步子,走向众人摸索之处,犹如虎眼探食一般,细细扫射了一番脚下,蹲下身子,再次敲了敲身边的碎木炭,而后心事重重朝弗云厅而去。
“可是找到令华卿的遗体了?!”
瞧了闻喜不打招呼地骤然离去,朱鸿襄心中一震,连忙拉了之前两个宫奴来问。
“回殿下,令华卿的尸体并未找到,奴怀疑可能早就炭化,在这两个月间又逢雨水冲击,没有了.......”
“没有了?.....”朱鸿襄一怔,可还是一颗心“咚”地一声,慌张起来。
“怎么可能呢?!”朱鸿襄压制了心中的慌张,没见到尸体,也没看到骨灰,这人,就不算死了....可是.....他能去哪呢?他定然是死了的.....要不然他没那个本事离开.....他都已经死了.....对对,他已经断了气的,陛下才一把火烧了他的.....
朱鸿襄失魂落魄地朝极寿宫往回走,絮儿只得惴惴不安跟在边上搀着。
(三)
“没找到遗体?!!!”
杜诗阳从案几边起身,自从下了朝以后,她便一个人蜷缩在此,静静等着闻喜来给自己传消息。
两个月了,从起初的厌恶靠近暖福宫,再到不敢靠近暖福宫,杜诗阳一直在心中苦苦煎熬着。直到今日,众人开始按照自己的旨意清理暖福宫的废墟,这才明白,终于要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那一刻了。
“是.....”闻喜脸色凝重地递上手中有些脏污的物件,杜诗阳颤抖着接过来——那是自己给令华卿亲自戴上脖子的玉坠,他戴了四年都未曾摘下过,此刻,却被人在废墟之中找到。
“人呢?!去哪了?!”杜诗阳红着眼低吼着:“玉坠在此,遗体又怎么会不见?!”
“陛下....可能.....可能公子.....的遗体已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了......”闻喜低声解释着,尽管连自己都不很相信:“那场火声势浩大,公子的遗体.....可能早就化为灰烬了,再加之着两个月的天气变化,那暖福宫又被焚烧得几乎坍塌,所有的东西都成了黑炭,更别提.....公子....遗体了.....”
“连这个玉坠都是好的!!又怎么能烧得那样透彻呢?!”杜诗阳不肯接受闻喜的解释:“再去找!!不可能没有丝毫痕迹的!”
“陛下......上百人在那里寻找、搬运.....是真的没有.....”闻喜几乎哭出来,她也不想接受令华卿整个遗体被焚烧殆尽的现实。
“他是在我面前咽气的对吧?!”杜诗阳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向闻喜:“那天你在朕身边的,一起看到的,他是在我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对吧.....那么他的遗体定然是在暖福宫的!!!一具尸体,如何自己会跑没了?!他一定在!!一定在!!!”
“陛下!!陛下!!”闻喜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您节哀吧......公子大概真的.....化为灰烬了....”
“这就是挫骨扬灰吧.....”杜诗阳跪在地上,捶着胸口,忍下极致的哀伤:“是我....终究是我.....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挫骨扬灰了啊.........”
痛呼声传出弗云厅,众人皆是胆战心惊,大气皆不敢出一声。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待且好悄然入了厅中,细细朝闻喜耳边低语了几声,杜诗阳已经满脸泪痕地靠在墙角,发了许久的愣了。
“陛下,鸣凤阁主回来了。”闻喜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心疼地扶起杜诗阳,又提醒到:“如海找到了,绑回来了,现下在外头等着呢!”
杜诗阳这才为之一振,一把揩了泪痕,撑了闻喜:“赶紧让她把人带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