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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把应下楚恒的事,完完整整地带回秦家军营。

更要把欠下儿女的债,一并了结。

……

长夜漫漫。

营中灯火寥寥。

“祖父?”

秦典墨轻声在秦苍帐外问了一句,见无人应答,只好低头瞥了眼帐帘的缝隙。里头黑乎乎的一片,想来是早就熄了灯,已然睡下了。

帐内传来细微的鼾声,秦典墨有些惭愧地叹了口气,打算把道歉之言放到明日晨起再说,只长叹了口气,回身走向自己的营帐。

月光下,夜风微微吹动,将淡淡的月色与夜的静谧交织在一起。它们在寂静的夜色中欢腾,时而汇聚,时而散开,卷走了呼啸的热意。

“典墨。”

秦典墨脚下一顿,闻听熟悉的长辈之声,回身行礼道。

“徐将军。”

徐老将军身着戎装,提了一盏灯,烛火明明灭灭地踩在他的靴上。老人的面色蜡黄,瞧着精神头不大好,眼眶更是红了一片,不知是刚从何处回来。

“方才……同你祖父在一处?”他连忙去扶,侧目瞥了眼远处秦苍曾居住的营帐,开口道。

“是。方才同祖父一道儿去寻了三公子,中途因事暂离,回来便不见了人。”秦典墨低声应道,“想是祖父已歇下了,为免叨扰,唯明日再请罪。”

徐老将军频频颔首,苍白的脸上无措地推出个笑来,眼中湿润之意更浓:“你外祖……回来得早。”

“徐将军这是?”秦典墨瞧不懂他眼中的神色,问道。

“没什么。早年被风沙伤了眼,一直不大好,见不得风。”

烛火跳动,险些被晚风吹灭。

“祖父身边的几位叔伯长辈,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些旧疾。”秦典墨垂首道,“想是祖父见我迟迟未归,特劳烦徐将军在此等候,典墨实在惭愧。”

“无妨,你早些休息便好。”徐将军顿了顿,瞧着秦苍的营帐,道,“你祖父本有些事情要同你交代,但夜已深了,他说……待明日起了身,再到主帐议事不迟。”

“多谢徐将军。”秦典墨躬身再拜,却被徐将军一把扶住。

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他半边满是斑驳褐点的面庞,老人笑时,面上的褶皱刻画着慈祥的颜色,不急不躁,不瘟不火,何等沉稳内敛。

“好了,我先回去,莫要扰了将军。”徐将军言毕,一步三回头地往来时的方向行去,“早些休息。”

“是。”秦典墨应声道。

直至徐将军拐入另一所营帐之后,秦典墨才侧身望了眼鼾声如旧的大帐,终还是没有掀开门帘去叨扰。

夜空深邃如渊,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又如隔山海,遥遥无期。

少年扶着剑,撩开了自己营帐的布帘,俯身钻进帐中。

……

一场激烈的混战在逼仄的营帐中展开。不同于战场上的大开大合,梁军军营的主帐较为狭窄,难施展开拳脚,再加上梁人的围剿之势,秦家几位老将很快便有力不从心之态。

雷鸣般的击打声很快传遍了梁军军营,秦家将士被毒素侵袭,恐怕连迈出营帐都无法做到。偏生温先生一早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命人在主帐外头又围上了好几圈,好似彻夜的灯火,都是为了这场鸿门宴而明。

帐内从一开始的刀兵之争,变作拳脚交织,掀翻了数处桌椅板凳。秦苍正欲一剑攻向耿裕,却被一旁的百人将缠住,打得难解难分。老将军当胸一脚,狠狠地踢向背后偷袭的凶徒,将那人踢得倒飞出去。

而另一侧趁其不备,提拳袭来,一记记沉闷的响声落在老将军腰腹。药效渐长,秦苍竟有些招架不住,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直至脊背撞上了唯二站着的两名战友。

眼瞧着其余几人因体力不支被人群吞没、押下,秦苍眼中一痛,一时气急攻心,喉头翻涌上一股久违的腥甜之味。范将军见势不对,正要冲杀上前去扶,却见秦苍径直喷出一口血来,倒了下去。

“大将军!”

“将军!”

秦苍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匆匆用剑撑在地上,稳了稳身形。秦家老将中仍有战力者已屈指可数,再加上数名被捕的战友,使得他们的招数也束手束脚了起来。

耿裕见状,抬手示意众人,面上的笑容明媚而阴狠:“押解入牢!”

“从将军令!”

……

所谓岁月安好,当是如此晨曦微光。

晨曦的阳光清纯、惬意,丝丝缕缕透过窗棱的罅隙,细密又豪光十足,洒落一地的碎影斑斓。楚煜在小仆的侍候下悄然起身,换了一身朴素常服,坐上了前往三公子府的马车。

玉京城中无人不知,三公子奉楚王之命前往边陲关塞,如今并不在府中。可昨日晚间,二公子府外一名小厮姗姗来迟,把一封楚恒亲笔写下的请帖送到了门房手中。

楚煜本心存疑虑,亲启翻阅后,这才确认字迹无误。

还真是楚恒的笔迹,一般无二。

只是这约见的时间,比早朝的时间还要早上几分,正是街上往来无人,最为寂静安详的辰光。

车轮滚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窗帘飘动,微风拂面。方从睡梦中苏醒的大脑还有些昏沉,被这凉爽的山间风一理,顿觉眼界开明,五感皆清。

他一如往常地交了请帖,下了马车,正要抬腿往府内去,却被门房小厮引向了另一侧。那是一条人为踩踏后方呈现出的小路,曲径通幽,若是心细之人,恐怕了然此路通向之所。

楚煜虽不是什么聪明人,却也知道这竹林是因何而建,所埋是为何人。怀揣着七分谨慎,三分敬意,他攥紧了手中信笺,跟上了小厮的步伐。

隔着如雾般稀薄的光明,隐隐能窥见重重竹木包裹下的一小片空地,虫鸣阵阵,天幕沉沉。

那儿坐了一名少年,孤零零地仰头瞧着舒展的竹叶,好似从未有人关顾。少年气质儒雅,浑身透出一股平和的书卷气息,面容虽有些消瘦,然眉目温和深邃,尤那乌发,更是惹人注目。

一袭青丝长衫,腰佩一枚翠绿玉带,直瞧得楚煜愣在了原地。

像,太像了。

他的面容与楚恒毫无相似之处,可那等超脱凡世的孤寂悲凉之感,似谪仙般将要融入这竹林之中。楚煜顺着少年的身形往下瞧去,果然窥见一架木质轮椅——只是没了双腿,座下空无一物,撑不起衣袍的下半阙。

“公子辰安。”

少年嗓音喑哑粗涩,撕扯着喉咙发出声来,像是许久不曾饮水。

“敢问,阁下是……”楚煜试图看清少年的面容,可雾霭遮蔽,怎么也瞧不清楚。

他只知道,眼前残疾少年的面容,同一位故友有几分相似。

“在下……”少年显而易见地停顿了一阵,改口道,“公子与谷雨是初次相见,因身体不便,今日才赶得上同公子道谢。”

“谢什么?”

“谢公子在西南时,愿施以援手,助我长姐一臂之力。”

“长姐?”楚煜微眯了眼,古怪道。

“霜降。”

楚煜恍然大悟。

只是,若为亲生兄弟姊妹,不当如大寒、小寒一般取名么?再不济,不当是将二人置于同一组别内么?

“原是三弟派谷雨先生来,”楚煜并未深究,只暗暗记下了这一着不为人知的秘辛,堆了个笑,礼貌应声道,“叨扰了。”

珈佑徐徐垂首,掸了掸积落在身上的竹叶,将腿上参差不齐的褶皱一一扯平。

漫天的叶似凤尾森森,风似龙吟细细,交错的鸣响点缀于薄云间,散去稀薄的晨雾,将夜的一帘幽梦洗得澄澈明净。

楚煜缓步靠近,居高临下地瞧着眼前并未向自己行礼的少年,微蹙了蹙眉。当他沉下了心来,才注意到不远处的竹影后,恍惚还有一名少年久立,手中窸窸窣窣地忙着什么。

那人倚着一棵粗竹,衣着简单利落,攥了一柄小刀削去手中木棍的一层皮。这一刀削得正好,少年满意地转了转手腕,继而又利落地下刀,无从分心远处的二人。

“换作是你,”珈佑仰头瞧着天,仿佛在他的眼中,难得的自由要胜过世上万千,“你可欢喜这片竹林。”

楚煜闻声,目光却悠悠飘向了那座被翻得一团乱的孤坟。此处应是数日无人踏足,厚厚的竹叶堆积在浅坑处,残碑上积了一层草灰,还有隐隐干涸的血迹。

“欢喜,也畏惧。”楚煜答道,轻叹一声,“唯唯诺诺多年,却不想这遥远高山,竟成了阻断河流的罪魁祸首。”

“公子耳报灵通。”珈佑赞道,“京中世事变迁,自也在公子掌握之中。”

珈佑同楚煜兜了好大一个圈,引得楚煜心中反感。

“阁下有言,不妨直说。”

“前些时日,奴收到外三关的一封来信。”

残碑矗立在荒草丛生的土地上,昔日的模样变得荒废不堪。碑身斑驳,浅浮的文字已模糊不清,石质的表面被风磨得粗糙,如是逐渐苍老死去的生命。

寂寥、青翠中安睡的宁静,装点着铺陈的枯叶,无声地躺在这里。

“一批战马从边境运入楚国,队伍虽短,频次却多。”珈佑半垂了首,看似望着墓碑的眼神,余光却时刻紧盯着身旁二公子搭在身前的右手,“三公子发觉之后,扣下了上等的一批,余下的,照旧运送。公子高见,觉着这一批战马……会送往哪里?”

楚煜微滞,如着雷击般心头一颤,右手下意识地紧攥成拳。他脑中忽而冒出一个离经叛道的念头,结合先时林后对淇儿所做之事,以及秦将军在京中的发现,一切顺理成章了起来。

狂风呼啸,公子的袍袖如树叶般在风中挣扎,凌乱不堪。珈佑将他心绪的变化尽收眼底,故作被风迷了眼,收了目力,复又回到自己被风刮乱的衣袍上。

“玉京城。”楚煜喃喃道。

“不。”珈佑细细整理着,风轻云淡地勾唇笑道,还当真是楚恒的影子,“是送往你的封地。”

楚煜瞳孔微缩,眉梢猛地一扬,眼中闪过一道意外的光芒。

“三弟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珈佑语调稍停,接了半句,“无甚差别。”

不远处的少年耳力极佳,闻二人闲谈至此,忽而直起了腰,将重心从竹木上抽离。他冷眼瞧着空中飞旋而落的竹叶,目力似刀,撕破了苍穹奔赴残碑旁的二人。

若不是他手中那一道匕首的冷光太过夺目,又知晓珈佑是二十四使其一,楚煜恨不得揪着珈佑的领口质问,为何事到临头,还要将二公子府拖下水去。

“我与你无冤无仇。”楚煜咬牙道,“你就是这般回馈我予你长姐的恩情。”

“君子至善无痕,施不望报。公子如此,非与君子之德悖乎?”

“若君子之德,使我失白发之妻,投阖家入渊,我……宁为小人!”

“呵,”珈佑闭目含笑,道,“早就闻听二公子专情,如今瞧来,果然如是。”

“谷雨先生,究竟意欲何为?”

“二公子自以为独善其身,实则早已在覆巢之下。”珈佑示意远处林中的少年收了匕首,静心道,“今日不是我拉你入局,来日也会有旁人,反愈发措不及防。长姐自小就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也算是,我替她稍稍还上一些。”

若不是珈佑这等知根知底的人,来日,怕是夺他这一块肥肉的,便是林氏、太子,甚至旁的什么乱臣贼子。稍有不慎,怕才是真的步入深渊,还不如此刻放心交由三公子去做。

与太子谋,无异于与虎谋皮。

三公子身有残疾,此生无缘王位。争,也不过是为心中执念。

而三公子的执念,恰恰摆在二人面前,这也正是珈佑选择此处接待楚煜的缘由。

草木滋,惹人痴,残碑断碣无人问,唯有辰风绿满池。此处月余无人踏足,墓碑的脚下已生出了不少新鲜野草,色如翡翠,轻如棉絮,饮着不知何人的血液疯狂滋长。

珈佑见楚煜神色似有动容,知他也不是愚笨之人,轻咳了几声,接道。

“于二公子而言,这一局,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先生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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