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一石和依影的讯息，这让李云傲瞬间警惕，收起之前“她不是敌人”的想法。
他凝神注视着黄灯照耀下曲前辈那成熟的面容，等待她未完的陈述。那将决定他后续是否承认他与一石、依影他们的关系。
“‘一石依影不堪留，石影斑驳自成景’他们的名字取得确实是好！‘石上留影’较之‘一石依影’，意思可有韵味多了！”
曲前辈开始说起莫名其妙的诗句。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可他们却比你们幸运，他们一路绕着岩道而行，尽头，便是我这闲客居的茶室。不仅毫发未损，还品上了我的香茗几杯。”
原来一石和依影从右侧岩道来到了这里。听到他们都没事，云傲的警惕心才放下。可满心解药的他并不想去思考“石上留影”比“一石依影”好在哪里。
“他们说，他们要找向晚草……”
曲前辈的视线从绣面转移到了云傲身上，然后将绣面展示给他看。
云傲并不惊讶绣面上的内容，反而更加期待——终于谈到向晚草了！
“他们给我看了一张画有我绣面中两种向晚草的图纸来证明他们此行目的。我相信他们，送了他们姐弟一人一株。”
曲前辈放下绣布——绣面的图案分别是向暮型向晚草、往生型向晚草。
“而你呢？自始至终只知求我要解药！不告知我你的姓名！不肯用我辛苦织好的布帛！连我的茶你都不曾动一下！喂！话可以随意说，但不能让他人信服的话都是废话！你这种态度别说给你解药！现在我连杯水都不会再给你！还有！可怜不是用全身的汗臭味可以体现的！你走吧。”
曲前辈言辞掷地有声！
她不想再搭理云傲，回坐继续绣起手上的向晚草。
“敢问前辈，”云傲声音沙哑，“若庄主此刻已危在旦夕，您是否还织得下布？刺得下绣？喝得下茶？”
曲前辈手里的动作停止了，眼中明火跃跃。她抬眼看向面容极为憔悴的云傲。
“你想救她，是因为她是你师妹，还是因为她这个人？”
快日出了，不管他怎样回答，她都会去看看。但她还是好奇，这对师兄妹的关系到底如何。
云傲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确实有些误会了。但是，有些决定无关情感。
“不管她是谁，我都要救她！”
“哪怕是敌人？”
“是！”
“任何敌人？”
“是！”
“笑话！”
曲前辈的声调骤然变高：“难道在战场上你还要为所有的敌人收尸吗！”
她的眼神冷酷得如利刃一般！
云傲并未因此有所动容，目光如盾：
“只为她这个人！就她一人！”
他要救她！不管她是谁，他都要救她！就算她是他在战场上的敌人，他也会为她收尸！既然答应了她会回去，那就必须有始终！
知道他的心意，曲前辈安然笑了。
“我和你去看看她吧。”
她没有说“带我去”，因为不用——她知道寒湖所在。
没想到曲前辈那么快便不计较了！云傲喜出望外！但是，她不亲口说她有救治之法，他就难以心安！
“传说溶寒合毒无药可医，敢问前辈有何相救之法？”
“传说无药，我有药便可！我都信你了，这会儿你倒不信我？”
“不是。只是……”云傲刚想解释。
“不是的话就不要多说，都到这时辰了，你不急我还急呢！”
曲前辈匆匆打断他的话。
快日出了，她该添油了。
曲前辈起身，解下腰间裙带，褪下橘红长裙，露出灰白的素衣。
没有长裙拖地，曲前辈步伐轻盈，快步前往犬舍。
不久便有一群大小不一的家犬从她身后蜂拥而出，在居室里不停吠叫着。
“好啦好啦，都安静，马上就让你们去玩，谁要是不听话便罚谁留守闲客居！知道没？”
这时所有的家犬都安静下来，摇着尾巴乖乖待命。
曲前辈走向靠近犬舍的左边石墙，摁下那里的开关。
熟悉的石头与锁链咬合声开始响起，另一道石门很快打开。
之前云傲觉得忘迟庄一半山外一半山内，可以称之为鬼斧神工；那如今山里这些迷宫一般的岩道、处处有机关的居室，又何尝不是超越鬼斧神工的存在呢？
随着石门打开，家犬们非常欢快地跑进岩道。
“还杵着干嘛？进来吧。”
曲前辈招呼石桌前的云傲。
云傲看向了纺车后面的布架。
“曲前辈，我可否再拿两张素布？”
曲前辈很快看穿他的心思，笑道：
“倒是挺贴心。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云傲取了三块素布，将它们捆在一起，拿的时候尽量避免接触到自己湿漉的衣服。
跟在曲前辈身后，他再次进入这些油灯照亮的岩道。
“这趟先不检查油灯亮度，咱们先去寒湖植区，不许玩耍！不许恶作剧！更不许偷懒！只能径直带路！明白了吗？”
曲前辈向家犬们交代任务。
接连不断的应和声在岩道内响起。
曲前辈在快步走着，但她的“快步”在他的眼里真的好慢！好慢！他紧紧跟在她身后，想提出“更快些”的要求，又害怕她一气之下连路都不肯带了！虽然相处的时间极短，他也知道这个曲前辈有多么喜怒无常。
在云傲内心焦急矛盾之时，曲前辈突然停了下来。
此处较先前的道路更为宽敞。
“快忍到头了吧？”曲前辈戏谑，“跟不上可别怪我哦！”
“孩子们！不许怠慢！”
闻声，家犬们撒开腿就往前面极速跑去，曲前辈的身影也随着声音落下而消失。
见状，云傲即刻循着足声快速跟随。
曲前辈并不想在窄道里生风，免得油灯熄灭。
这曲前辈果然深藏不露，云傲很快便被她甩掉，好在这条岩道只有一个岔路口，云傲循声就能轻易做出选择。
见到曲前辈有这般修为，他心中的石头渐渐减轻了重量——听说的“无药可医”，在他没有亲眼见到之前，就算有先例，他也不会完全相信。
高手在此，巾咏怎会没有生机呢？云傲心里生出淡淡的喜悦。
……
到了山壁石门，一只领先的耷拉着长耳朵的黄白毛犬一跃而起，头顶开关，门缓缓打开。
家犬们完成任务，在植区里四处散去。
曲前辈在门前等着云傲，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不知是何时，又在何地取来的。
此时的植区，天微亮，各类草植的大致轮廓仍蒙着晨雾，宛如一幅泼墨。
云傲赶到植区门口，曲前辈将灯笼递给他，让他带接下来的路。
……
“巾咏，巾咏。”
才远远看见寒湖的轮廓，云傲就开始呼唤高兰映紫。他想尽快让她知道，他如约回来了。
他一路呼唤到湖边，却听不到一声应答……
“巾咏？！”
回到树桩旁边，云傲一脸惊慌地望着湖面。
“怎么了？”曲前辈询问。
绑在巾咏身上的青服被割断了！只留半截在树桩之上！
“你喊的那位姑娘呢？”曲前辈在一旁观望了很久，没见着一个人影。
此时的云傲自是没有心思回答曲前辈所问，就连他也不清楚，为何高兰凭空消失了！
她无法使用外息，自然不能自己挣脱，难道是有什么人救了她？他想到了其他可能，转身问曲前辈：
“前辈，这附近可还有人居住？”
曲前辈以异想天开的表情看着他：
“你认为有人救了她？这里两面峭壁，一面悬崖，一面通往我的闲客居，能出现在这寒湖植区的也就我和我的孩子们……当然，你们是例外。”
“我们能从竖井来到这里，那一定会有其他人出现的可能！”
竖井？曲前辈暗自思忖，想来应该是那里！看来这孩子用处倒挺大嘛！
“有没有其他人一探便知。”曲前辈吹了一声长口哨，四散的家犬很快聚到她身边，“春夏秋冬！带着其他的狗狗，马上给我探探，除了他和那个姑娘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来过这里！”
命令一下达，众多家犬开始四处闻嗅。
很快，家犬们便陆续报告自己知道的情况。
“没有？”
曲前辈也略有吃惊，但她的孩子们不会骗她，于是向云傲重复：
“听到了吧，没有。”
云傲看着面如平镜的湖水向她问：
“前辈，您的爱犬们能否确定她是否上了岸？”
“当然可以！孩子们，确定一下那个小姑娘有没有上岸。”
家犬们齐聚湖边，嗅来嗅去。
“汪汪！”
平时办事不力的冬这回最先报告——没有！
曲前辈以“你确定你认真做事了？”的表情盯着冬。
冬不改答案。
其他家犬相继汇报，答案与冬一致。
曲前辈只好把结果如实相告：
“没有。孩子们都说她没有上岸。”
“您确定？”云傲难以相信。
曲前辈闻声便来气：“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可以不信任我的孩子们！”
云傲已经领教了曲前辈和她爱犬们的神通，怎么可能不相信呢？可是，如果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最后一种可能再难以置信他也必须接受。
不再多作耽搁，他把身上的东西放下，纵身跃入寒湖之中！
“这是静湖！先从这往下找！”
见到云傲不知会一声便跳入水中，曲前辈赶紧给他提示。心想，这孩子也太心急了吧！
许久，湖里没有动静……
“孩子！寻不到就先上来！别太勉强自己！”
曲前辈好心提醒。
云傲破水而出。
“没找到？”曲前辈只见他一人。
“这下方与附近都没有……”他急忙换气平复，准备再次下湖底。
这不可能啊……曲前辈也觉得奇怪，能够做到来去都不留痕迹，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孩子们，绕湖站好！”她又开始吩咐家犬们干活，“这回我要你们齐心合作，同步入湖，同步出湖，然后告诉我那位小姑娘的位置。别让我失望。去吧！”
只有她知道的第四种可能，需要否定了云傲认为的第三种可能之后，她才能确认。
家犬下去之后，为避免干扰它们干活，云傲便先上了岸。
“它们真能坚持到湖底？”
虽然她说过宁可不信她也不可不信她的孩子们这样的话，但这湖水之寒，湖底之深，不免让人担心。
曲前辈这回倒没有生气，反而自信无比。
“我每天都带它们来这，可不只是让它们来玩耍的。”
责任有多大，能力就需要有多大。狗狗，也不例外。
……
“哗啦——”
家犬们相继从湖中上岸，抖落它们身上的寒水之后，都给了曲前辈相同的答案。
“它们说了什么？”云傲迫切想知道结果。
“……”
曲前辈陷入沉思：一个人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这个人本来就不存在；他能做到这般程度，显然那小姑娘确实存在……要么就是被带走了，而能做到不让狗狗们察觉而带走一个人的……只有她了。
她终于可以确定第四种可能。
“它们说，湖里没有人……”
“不可能！”
曲前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云傲打断。
见自己的话被打断，她日程被打乱的不悦立刻表现于言表：“你知不知道打断人家讲话非常不礼貌！”
才一生气，又想到他现在毫不知情，有这样的反应也属常情，便不打算跟他计较，语气复如平常。
“首先，收起你的担心和焦躁，认真听清楚我接下来说的话！”
见他情绪有所控制，接着道：“她还活着，或许，已经没事了。”
害怕他插嘴，她紧紧把下话接上：“只许你相信我说的话！不许你问我为什么！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孩子，懂吗？”
溶寒合毒，毒变的最终结果，不会是——灰飞烟灭吧？这种可怕到至极的猜想随着云傲在选择是否相信曲前辈时浮现，而这种糟糕的想法随即消失在他的脑海里：不可能！世界神秘不可测也罢，自己浅陋无知也罢，反正这种事情不可能！
事已至此，即使他心底有再多疑问，他除了相信她之外，别无选择。
云傲举止僵硬地收好断匕，解下树桩上那半青服，绑在了素布包裹上。
随后背起包裹，提着灯笼。
“能带我去见她吗？”
他扼住自己心中所有的疑问，只剩下这一个请求。
见不到人，他便难以心安！
“能。但不是现在。”曲前辈有些冷漠。
云傲无神地看向她：“曲前辈，有何条件？”
“看来你没有忘记我说过的话嘛！”她神情又欢快起来，转而向坐在湖边有着耷拉长耳的黄白毛大犬吩咐道：“春！过来！”
她低身对春耳语……
跟春说完悄悄话，她便起身往回走。“好孩子们！跟我回去吧！”
云傲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后，并未意识到这句话的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