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离听到司马璃说,她从蜈蚣岭回来之后,她的父亲不但没有善待她,反而更恨她了,他心头不免一紧,呼吸停顿的时间让他母亲的面容再他脑海中快闪而过。
是啊,他原以为母后不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身有残缺,可当医好双眼再回到皇宫时,他的母后依旧不喜欢自己,反而对他更为冷漠了。
要不是他兄长把母后的真面目告诉他,他那句“太后”还真叫不出口。
他蹲身想要将司马璃扶起,而对方却一动不动。
“王爷,臣女无能,请恕罪……”
先是一声“王爷”,后是一句“无能”,你要让我恕你何罪呢?你何罪之有啊!赵离心中已然愧疚难忍。
“别跪了,起来吧。”
这些年,赵离扮演过太多角色了,因此习惯了用不同的方式去和特定的人相处:对兄长是尊敬与信任,对侄子是疼爱与严厉,对太后是礼貌与敌视,对山院学生是高傲与稳重,对李云傲是纨绔与不羁,对蜈蚣岭的阿璃是喜爱与逗趣……
而现在的他,是面对现在的司马璃产生的“新角色”,他用尽温情与怜爱的六个字,听得司马璃思绪如烟散、心慌如蹄疾……
“王爷,我已经不是阿璃了……”
那三年的阿璃,自她离开了蜈蚣岭,就不复存在了!
赵离听不得司马璃说这种话,双手握住她的双臂,硬生生将她扶了起来。
可司马璃的双腿早已跪得麻木,整个身体都向赵离倒去。
赵离一把将她拉向自己,随后快速低腰,将司马璃整个人抱了起来,大步往西厢房走去……
——
回到自己曾经意气用事的房间,赵离内疚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这些年走来已经十分痛苦了,你居然还误会她!还想杀了她!赵离啊赵离,你还有没有良心!
原本待在西厢房的小西见司马璃被抱着进来,怀疑她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王爷,郡主这是……”
“出去。”
还未把疑惑说完,她就被赵离赶了出去。
静谧的西厢房里只剩下赵离和司马璃两个人。
他把司马璃放在了卧室外的软榻上,一旁的桌上放着一个莲花花纹的白瓷瓶,文房四宝整齐地排列在瓷瓶的对侧。
“昨晚……的伤,还疼吗?”
司马璃显然还不适应赵离这般对她,抬起红肿的双眼,往他那长满胡渣子的脸望去,疲倦与劳累显而易见。
可心事让她很快把视线移开了。
“有小西在,无碍的……”
“你的声音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司马璃咯噔一下,终于还是问了啊……
“因为……”她稍稍端正身体,故意把脸侧到了一边去,“我不是阿璃……”
“……”
她原以为他会像昨晚那样一怒之下掐住她脖子,直接置她于死地。
可这一回,他没有。
“我知道,在蜈蚣岭那三年,是你唯一无忧无虑的三年,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别说你不再是当年的阿璃,也早就不再是当年的黎昭了。”
司马璃听出来他没有真的听懂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于是再次强调了一遍:
“我说,我,司马璃,不是阿璃!从来就不是!”
昨晚那种凶恶的表情有一半出现在了他的脸上,另一半,是他强忍着的温情。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司马璃闭上眼睛,等待死神降临:
“我,司马璃,不是阿璃!从来就不是!在蜈蚣岭的是阿璃,但不是司马璃!司马璃根本没有去过蜈蚣岭!”
“阿璃在蜈蚣岭的事情,你怎么全知道?”
赵离强行压着被戏耍的愤怒,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她告诉我的呗!”
司马璃也想不到自己还能故作潇洒。
假装潇洒和持续挑衅的代价就是,赵离如她所愿那边扼住了她那仍有印迹的呼吸命脉。
“你把她怎么了?!”
要实现彻底的“将李代桃”,那最原本的那个人,必然凶多吉少。
司马璃第一次将冷酷的神情流露出来,如一潭死水结成的冰晶,那么肮脏又那么凄美。
“别……忘了……你,你不能……杀我……”
“死神”降临了,那便意味着,她可以搬出她的父亲了。
如果他坚持要置自己于死地,那他这趟来,就与父亲无关,她有的是办法让他冷静下来;
可如果他主动停下来对她的迫害,那就是说,她终究是成为了他们对付她父亲的武器。
“贱人!”
赵离将颤抖的手松了开来,顺势打了她一巴掌。
司马璃倒不在意,反倒邪笑了两声:
“说到贱,哪里比得上你们越都皇室啊!把别人最爱的女儿拐来当人质!说是演戏演一个月就放我回去,却是在白莲居整整关了我半年!真是无耻!”
“啪!”又是一个巴掌重重落下。
司马璃不吃硬招,依旧带上皇宫里的那位骂个不停。
“打吧,打吧!反正打不死就还能拿我劝降父亲!打吧,打吧!昏庸无能的暴君!”
“你!”
司马璃仰着脸,赵离的手抬着不敢再打下去。
“王爷,你终于开窍啦?”司马璃开始戏谑,“对嘛!我有什么好打的,有本事,去打你的皇帝哥哥啊!是你的皇帝哥哥叫那个阿璃来骗我,说蜈蚣岭有多好!和离哥哥在一起的生活有多开心!让我对蜈蚣岭心神向往,走出了左城,让你皇帝哥哥的手段得逞!”
“我皇兄?!”提到阿璃,赵离总会心软。
“不然呢?!除了你们赵氏皇族恨我爹入骨,谁不敬我爹三分!”
赵离会想起皇兄的避而不答。如果真是为了借司马璃牵制左城的司马侯爷,如此办法,他相信皇兄不会弃之不用。
皇兄让他先来作出决断,而后再回去跟他禀报,显然是对他考验!他是否坚持心向越都的考验!
“阿璃呢?!”
他现在只想知道这最后一件事。
“哼……”司马璃冷哼一声。
“贱女人以为自己逃到朔藩就可以平安保命吗?!我爹一定不会放过她的!这个仇,我爹一定会帮我报的!”
知道阿璃平安活着,赵离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难怪他在齐国各地游历的这些年来,一直打听不到关于阿璃的消息,原来是在朔藩……
在朔藩就好……
朔藩……
!!!
赵离仿佛如梦初醒!他想到了一种极不可能的可能!
难道是她在暗助齐国?!
赵离轻快转身,脚步生风,很快便消失在了司马璃的视野之中。
司马璃望着门前延伸到樱树林荫道的鹅卵石路,不少全副武装的黑影朝着西厢房过来。
“郡主!昭兴王府的卫兵好像全往这来了!”
小西快步进门,对门外的状况惊讶且不解。
司马璃眼神迷离,门外的黑影不觉虚幻出几倍的数量,几乎填满了她的整个视野。
她用虚弱的声音跟小西说到:
“去东厢房跟皇帝的人说,司马璃不是阿璃,阿璃在朔藩。”
“可群主您的伤……”
“快去!”
小西领命火速前往东厢房。她不知道他们在西厢房谈了些什么,但她能感受得到,齐国“风雨”,终于要刮到越都皇宫了。
——
小西在给司马璃上药治疗的过程中,司马璃把所有的谈话内容告知了她。
“郡主!你这是何苦呢?!”
小西第一时间领会到司马璃的本意。
“妹妹!”
司马鸿从门外冲了进来。
小西停下手中动作,向司马鸿行了礼,转到他身后去把房门给锁了。自己则在门边放哨。
“陛下让我负责看守。”
司马鸿跟司马璃解释他如何能够来这白莲居。
“妹妹受苦了。来,我给你上药。”
“哥,我没给陛下带去麻烦吧?”
“陛下夸你聪明,把他的备用方案都给提前用了。”
“那就好……”
“陛下还说,你能为了保住赵离和他决裂,他非常感激你。”
司马璃低下头来。“果然,我想要做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司马鸿却心疼起她来,说出了和小西一样的话:
“妹妹,你这是何苦呢?”
赵离把真实的自己留在了蜈蚣岭,她又何尝不是呢?
赵离把爱恋都给了阿璃,她又何尝不是呢?
“哥哥,我自愿的。”
——
小西环顾周围黑压压一片,发现赵离不仅是把所有府上的卫兵派过来了,居然还有皇宫内的禁军混在其中!
赵盛,是想利用郡主和世子,干什么呢?小西也开始心事重重。
小西十三岁那年在左城行医,正好碰上寻医的司马璃,两人一见如故。
细聊之后,才发现小西是雪城人,这让司马璃不禁想起蜈蚣岭的种种,对小西多了几分亲切与信任。
司马璃对小西说,她十六岁的时候拒婚,在房间里寻死过一次。白绫没有带走她的性命却带走了她最初甜美的嗓音。
她现在需要恢复原本的声音,她希望小西能够帮她。
小西年纪小,但医术高明,很快便调制出服用亮嗓草的药引,调理半年之后,她的声音真的有所恢复。
但后遗症也慢慢凸显出来了。每一次服用亮嗓草,都会有一天的失明时间。
失明一次眼睛便损伤一次。服用亮嗓草已近两年的时间,她眼中的重影现象也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今天她虽用了一记险招,好在既保住了赵离,也保住了她的眼睛。
她跟赵离说的事情,西厢房之外全是真的,西厢房之内全是假的。
她父亲和其他两个哥哥都不待见自己。在她去蜈蚣岭之前如此,在她从蜈蚣岭回去之后依旧如此。
不同的是,去蜈蚣岭之前有四哥哥司马鸿照顾和保护自己,回来之后就是她一个人独自过活。
她的四哥哥在送她去蜈蚣岭之后便到了越都。她猜,他跟皇帝陛下在蜈蚣岭大概率见过了,不然那天不会和皇帝一起出现在蜈蚣岭。
陛下不让哥哥带她去越都,她那时又怄着气,所以便回了左城。
只可惜左城也没有发生她所期望得到的改观和善待,她依旧被锁在了那个偏房里,除了看天还是看天。
十五岁那年,父亲要把她嫁给宜城的大贵族,她不愿意便自寻短见。
虽然没有死成,但她父亲也不再逼她嫁人了,就当没有了她这个女儿一样。
三年前,哥哥偷偷从越都回家,问她是否愿意去越都见赵离,也就是她的离哥哥。
她不愿意,一是她声音变了,二是时间已久,说赵离不会认得她的。
“声音可以治,陛下认得你就够了!”
她依旧不愿。
她哥给她跪了下去。
“妹妹!就帮哥哥一回!让哥哥创下丰功伟绩!让司马氏名留青史!而不是遗臭万年!”
她沉默不语,又开始想那个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四哥哥为何不回来接我离开左城呢?
那一刻,她有了答案。
因为那十几年里,她是累赘。
答应了司马鸿,她小时候欠司马鸿的债便还清了。
她原本想去越都假扮从前的自己一个月,回来的时候就逃逃往朔藩。
左城南区与朔藩接壤,她对朔藩军和姜佩容一直钦佩至极,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亲眼见见他们的风范。
听说朔藩百姓和王族人都很好,她想在那里度过余生。
可是,这一切都被打乱了。
被赵离的那一声声“阿璃”给打乱了。
赵离的出现让她发现自己依然被那三年束缚着。
那三年,她有自由,有真实,有情感,有性情,每每回想那段时间,她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不管怎么说,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早已准备好为自己的这些选择,彻底放弃那三年的自己。
如今,她做到了。她让阿璃活在了朔藩,她让司马璃得到了父爱……
“铛铛铛!”
一阵锣鼓声自门外传来,司马璃从睡梦中惊醒。
外面已经入夜。
“郡主!”
小西推门进来,司马璃从未见过她如此慌张。
“外面怎么了?”
“侯爷要入都了!”
司马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着眼再问了一遍。
“司马侯爷,您的父亲,要入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