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扶凑近来看张小山的眼睛,“你能离得开你们营长么?”
张小山黏着封百里,是大家都看得明白的。当初她刚派给张小山差事,叫张小山去盯着纯耳的时候儿,张小山还不愿意来着——就是因为他如果担了那个差事,就得跟他们营长分开。
在这个世上,张小山眼里仿佛最重的就是他们营长,谁敢欺负他们营长,他就能跟谁拼命。便是郑雪怀等这样的高级长官,张小山也敢张嘴就骂,跳上去就挠……
若脱了军装,张小山可就不是封百里的兵。军营自有军营的纪律,可就不再是张小山想见封百里就能见得着的了。
——尽管现在封百里是给云扶当保镖呢,白日里也能在温庐周围。可是云扶自己心里清楚,这温庐不是她一辈子的温室,她不久就会离开,那封百里是军人,自然该回到军营,回到战场上去。
到时候张小山就不容易见到封百里了。
张小山倒仿佛被问住了似的。
他抬眼,眼中满是迷茫,就仿佛他置身在雾里,周围一片白茫茫,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要走向何方。
他的神情叫云扶莫名地心疼。
这小孩儿啊,他自己还没有想明白他要求的是什么,可是他竟然就那么坚决地直接说出口了——他难道不明白,军纪不是随便开玩笑的,那军装脱下去了,就穿不上了。
就算有靳佩弦在,可是靳佩弦身为少帅却也不能随便动摇靳军的纪律。否则,他那就是自毁长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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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好在张小山贼,但凡“贼”的人都最善于随机应变。
“……因为我有姐了呀!”张小山撒娇地拽住云扶的手,“我有姐了,就用不着我们营长了。”
这小子嘴真甜,可是云扶却没忽略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滑过的一丝落寞。
“是——么?”云扶盯着张小山的眼睛,“好像刚才还有人不愿意认我当姐啊,是我上赶着才成的。我可不信我这么快在你心里就能超过你们营长去了。”
张小山忙抬起头来,死盯着云扶,用力地说,“姐,我们营长再亲,那也只是我们营长,是长官啊!可是姐是姐,是亲人,怎么会比不上我们营长重要去呢?”
“再说……”张小山眼珠儿叽里咕噜地转,“再说其实当兵不好玩儿,可苦了!我在军营里训练也训练得不好,枪也打不准,他们没人想要我,才不得不把我给扔我们营长身边去。”
“我们营长其实也不待见我,总训我,有时候儿还打我,”张小山指着后背,“最狠的一回,他还用鞭子抽我!我现在还有疤瘌呢!”
云扶也是挑眉,“他还这么狠对你过?你干什么了?”
张小山讪笑,“……就是吧,就是我刚当兵那会儿,看见别人的东西好了,一时没忍住,手痒了。”
云扶眯起眼来,“你偷你们营长东西了?”
“我怎么会偷他的东西呢?”张小山急了,连忙辩白,“当时少帅领的不是混编26旅嘛,各营都是从各军种里拼凑过来的,不全是少帅自己的人马。有的营长就看不起少帅的兵,过来挑我们营长的刺儿……”
云扶听懂了,“所以你就把别家营长的东西给偷了?为了给你们营长出气?”
张小山点头,义正辞严地,绝对没脸红。
云扶叹一口气,“我倒好奇你偷人家什么了,让你们营长要抽你鞭子。”
张小山垂下头去,“偷过一回他们的佩枪,还有一回……偷了他们的裤~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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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扶笑喷了。
其实在这样一个早晨,云扶是笑不出来的。之前所有的笑,都是为了能帮张小山分担;可是这一刻,她却还是始料未及,被张小山给逗笑了。
云扶坐在床沿儿上抱着肚子笑了好半天,扭头瞪着张小山,“一个当军官的,腰上挂的佩枪被下了,都是奇耻大辱,更何况是被你偷了!若是气性大的,那营长当场自杀都是有的。”
“可我没想到,你还能偷比佩枪更严重的……”云扶使劲憋着,却还是噗噗地笑出来,“你说你这孩子,你偷人家裤衩儿干什么?多味儿啊,你也不嫌埋汰!”
张小山桀骜地撅了撅嘴,“谁让他们敢看不起我们营长,我就让他们丢脸丢到底!”
云扶凝视着这样的张小山,笑容虽说还在,却还是一点一点地沉默了下去。
——这样的张小山,这样为了他们营长能什么都不顾忌的张小山,怎么会舍得就这么忽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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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呸呸两声,“哎,姐你别误会,我说的是以前啊。”
“我曾经过的什么日子,姐你也知道啊,我好不容易当了兵,能有一口饱饭吃,能穿暖和了,不用再偷东西了,我躲开心啊。我就怕我在部队里待不下去,而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我们营长啊。只有千方百计讨好我们营长,我们营长才能不把我撵走。”
张小山又抱住云扶的胳膊腻歪,“姐……我对我们营长的那种依赖,跟对姐的是不一样的。我那是生存所迫,可是我眼前的却是想跟姐长在一起。”
云扶还是没吐口儿。
张小山又缠磨,“其实当兵没意思!我累,又挨欺负,挨骂挨打……我还是觉着姐的温庐有意思,这么五光十色的,可好玩儿了。”
张小山认真盯住云扶的眼睛,“我想跟姐学做生意!姐都认我当弟弟了,那我也该是半个商家人。商家人怎么能不会做生意呢,姐说对不对?”
云扶便也叹了口气,又伸手戳了他脑门一记,“客观来说,你这小子的确头脑聪明,甚会见风转舵,倒是块做生意的料。”
张小山伸开胳膊,大大抱住云扶,“那姐就是同意了!”
云扶轻轻咬了咬唇——这样的早晨,她只求能看见这孩子满脸的笑,不想给他增添哪怕一丁点儿的忧愁去。
所以,尽管她心下还存着疑问,可是她对他说不出拒绝来。
“那你可别后悔,”云扶盯着他的眼睛,“军装能脱,却穿不回去了。”
张小山略微犹豫,随即还是使劲点头,“我不后悔!”
云扶叹口气,“我还得想想,怎么跟你们少帅说。”
房门无声打开,有人迈步而进,“……是不是有人要找我说事儿?我来了,那个说事儿的人呢,快来快来,我等着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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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见靳佩弦这个说话的模样,云扶总想给自己加一项生意:批发卫生球。
那她就可以当时端出一大筐一大筐的卫生球,全都倒到靳佩弦那张欠揍的脸上去了。
张小山也憋不住乐,可终究是面对长官,又是要说自己要退伍的事儿,他不由得有些紧张,这便乐也不是,不乐也不是。
云扶便轻轻拍拍张小山,“你先歇着,我跟你们少帅到办公室说话儿去。你刚也累了半天了,什么都别想,交给我,你尽管放心睡觉去。”
“待会儿厨房预备好了,我叫安东给你端上来。他不大会中文,只能陪着你,却不会说什么,你放心吧。”
张小山乖乖躺下,将被子拉起来,盖住了头。
云扶冲靳佩弦使个眼色,两人走出门去,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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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还不亮,云扶却也不想开灯。办公室里的光线幽幽的,两人像是沉浮在幽蓝的水里。
彼此看不太清对方的脸,却觉得这样的距离倒也刚刚好。
云扶走到沙发上坐下,将身子窝进更为深蓝的天鹅绒里去,“……那五月鲜呢?你把他给怎么了?”
靳佩弦想在云扶身边坐下,被云扶伸脚给踹开。他只好走到对面的沙发坐下。
“吓唬吓唬,就给放了呗。”他此刻也还是蛮喜欢这对面看不清眉眼的距离感的。
“真的?”云扶眯起眼来打量他。
他垂眸下来,看着自己的靴子。
靴子底上还沾着那片小树林里的泥土。这是他不仔细,是因为他放心不下她和张小山,急着回来看看他们。
若是平素的他,会耐心而冷静地将身上所有的痕迹都处理干净再回来。
“当然是真的。要不你以为我会怎么对他?一枪毙了他啊?”
云扶深吸一口气,“你抽烟了。你身上有烟味儿。”
他穿粗纹呢的猎装,这种毛呢料子十分吸味儿,尤其是香烟的味道能许久都不散。
“你平素不抽烟,抽烟便是遇见需要思考的事儿了。靳佩弦,你带着五月鲜出去,遇见什么需要思考的选择了?”
她冷静起来,真是聪明得叫他都害怕。
他赶紧堆起一脸的笑来,“哎呀,不是我抽的呀。是雁儿,还有纯耳那屋里本来就烟气罩罩的,我走一趟就沾上了呗。”
云扶心下越发不安。
她隐约能想到,他必定是已经要了五月鲜的命去了。
五月鲜自然是该死,可是她不想是他杀人。因为此时以他的处境,他若再杀了人,那就是更大的把柄,多少人正等着呢!
“你跟我说实话。”云扶抬眸,静静盯着他。
靳佩弦知道她担心,就是不想叫她担心所以他才想瞒着他。
他便又抵赖,“哎呀,真的没有。你想啊,咱们都已经放走香满庭了,那就也放了五月鲜呗,叫五月鲜去找香满庭去,叫这一对人间祸害彼此折磨呗。总有一天,他们两个必定内讧……”
云扶深吸口气,忽地起身,没绕过茶几,而是直接迈步从茶几上跨过来,走到他面前,伸手一推他。
他下意识后仰,她的唇便覆住了他的。丁香小舌倏地探了进去。
靳佩弦心跳都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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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只有一秒,她的舌尖只在他唇内划拉了一下,旋即退出,她已经冷着一张脸,转身回去。
这一次是耐心地绕着茶几回去的,故意多走了几步。
重又坐下,她脸上没什么波动似的。
“你撒谎,不止是你衣裳上有烟味儿,你嘴里也有。别告诉我,你嘴里的味儿是从宫里雁,或者纯耳那来的。”
云扶抬眸瞟他一眼,“或者你有不为我知的爱好,你喜欢跟宫里雁和纯耳这样的——嘴对嘴。”
“呸呸呸”,他登时否认,“绝对没有此事,我绝对没有此等爱好。”
云扶哼了一声,向后靠回沙发靠背里去,“说实话吧,你把五月鲜到底给怎么着了。”
靳佩弦叭嗒叭嗒嘴,为了以后还能品尝这样的滋味,明白这时候说实话是必要的。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避重就轻道,“……我把他埋在城外小树林儿里了。”
他特地避过“活埋”。
云扶闭上眼,“毁尸灭迹,看似挺稳当的。可是天网恢恢啊,我担心那尸首迟早会被发现。你想好对策了么?”
靳佩弦桀骜轻笑,“就算尸首会被发现,他们也只会发现周围有一圈儿栗子壳儿。”
靳佩弦抬眸凝视着云扶,“……来自燕京周边的邑境栗子。”
云扶心下便也微微一跳,“这里是梅州,靳军跟燕军为敌对,所以梅州城内没有卖邑境栗子的。就因为这些特别的邑境栗子壳儿,就会自然猜测是外来人做的。”
“而且你是靳少帅,燕军悬赏多少大洋要你的命,你自己自然不敢到燕军控制的邑境去……所以便是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你身上。”
靳佩弦点了点头,“没错,栗子不是随便吃的。”
其实大冬天的,坐在那儿吃一把凉透了的栗子,就算那是着名的邑境珍珠栗,可是感受也不那么好。
他是要故意留下栗子壳儿的。
云扶无奈地轻哼一声,不能不说,他随机应变的本事来得挺快的。
不过云扶还是随即想到一个问题,她紧紧盯住靳佩弦,“……你还没告诉我,你的邑境栗子究竟是哪儿来的?该不会是你这个家伙,真的跑到燕军的控制区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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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老骆驼早早进来,将今日所购进物品的入库单来请云扶签字。
不管昨晚都经历了什么,新的一天总要到来,温庐的生意又要运转起来。
靳佩弦起身,轻轻拍拍云扶的肩,“交给我吧,我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