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这么说……是真的喽?”
靳佩弦的眼里闪出森冷而又破碎的光芒来,紧紧凝住云扶,“你真的跟……”
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举到半空。
像是要砸云扶,却也好像只是一个徒劳的宣泄。
三太太却惊得上前一把紧紧地抱住了靳佩弦,“佩弦,使不得啊!”
云扶却没躲,扬头冷笑,“想打我?你也得想想你凭什么!靳佩弦,我不是你的谁,别说你没资格动我一根手指头,我更是你高攀不起的!”
“我现在真是庆幸我没屈从于你们家定的那个婚约,没嫁给你去!要不然,我今天还指不定落到什么下场!”
三太太回身望住云扶,“云姑娘!我请你少说一句吧!你跟小封的事,你是可以不在乎,可是佩弦他终究没你那么洒脱!”
云扶便笑了,退后一步,斜坐在沙发扶手上。
“三太太您这是什么意思?是暗指我水性杨花,又或者是不守妇道么?”
三太太闭了闭眼,“对不住,我方才有些着急了。云姑娘,我只是说,你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我呢,终究是老派儿的人,对你们的那些自由啊、平等啊、开放啊……我是真的接受不了。”
云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
三太太只推着靳佩弦,“佩弦啊,先穿好衣裳。咱们先下楼去,算我求你了。”
靳佩弦仗着身高,视线掠过三太太头顶飘向云扶来。
云扶没与他视线相撞,却也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见好就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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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佩弦被三太太哭着连求带哄地给劝走了。
云扶静下来,躲在窗帘后,看潘佩瑶自己先灰溜溜地离去。
又看三太太带着众人,前呼后拥地陪着靳佩弦离开。三太太和叶小鸾一左一右扶着靳佩弦的手臂。
云扶将窗帘拉严,转身回去躺下。
今天这口气算是出了一半,等这两天沪上那边将报纸送到梅州来,到时候再给潘佩瑶伤口上撒一把盐就是了。
她心上唯一的不妥当,是来自郑雪怀。
郑雪怀为什么没有出现?
事先没听说郑雪怀出大帅府去了,那么他坐得如此稳当,又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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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云扶需要继续保持“心虚”,且因昨儿在大帅府大闹了这一场,本也不想留在这儿,这便叫车,早早就要去温庐。
车子开过来,却只见司机,没看见封百里。
这虽说符合云扶之前对封百里的“冷淡”。
但是,问题是,云扶没说这戏已经演完了呀。
按着戏码的推进,昨儿她跟封百里的事儿才被揭开,靳佩弦跟她大闹了那么一场,那么今早上封百里是应该牵心挂肚地出现,隐忍地想知道她昨天过得好不好的。
封百里怎么这么快就主动退场了呢?
云扶在车边儿还故意磨蹭了一会儿,以为封百里能来。可是半晌,却还是一点影子都没有。
云扶只好放弃等待,上车。
上车坐好,云扶忍不住问了一句,“今儿见封营长了么?”
素常这车子都是封百里管理着,该保养的、该修理、该安检的,都是封百里带着司机一起办的。
司机摇头,“没啊,没见着封营长。往常封营长早上都陪我一起启动车子,他要亲自检查车子情况,确定万无一失,才准我开出来接少帅和您。可是今早上却没见他……我打电话到他营房去请示可否出车,却没人接。”
云扶心下一跳,“那昨天呢?昨天你见着他没有?”
司机想了想,“昨天上午还远远看见个影儿,到中午以后就再没见着过了。”
云扶猛地一拍司机的后座,“停车!”
汽车刚要驶出大帅府的大门,司机闻言冷不丁一脚急刹车踩下去,汽车都打了个大大的趔趄。
司机忙问,“少夫人,怎么了?”
云扶顾不上回答司机,推门下车,“先回车库吧,等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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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扶下了车就直奔西洋楼。
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断在脑海中盘旋,凝聚。
郑雪怀的办公室果然亮着灯。
这个时间还不到上班的钟点。
云扶直奔楼上,冷冷盯住夏之时,用目光将夏之时逼退,她上前用力砸郑雪怀的办公室门。
郑雪怀这边早已向秘书室里其他的秘书使眼色,郑雪怀已经得了信儿。
于是云扶刚去砸门,那门就开了,郑雪怀披着军装外衣,拄着手杖,立在门口。
他是背光而立,云扶有些看不清他五官神情的细节。
只是觉得,好阴郁。
“小云……”他的嗓音十分沙哑,像是沙漠里行走了长途的旅人。
云扶深吸一口气,“封百里呢?”
郑雪怀没出声。
云扶的心反倒更是咯噔一跳,顾不得许多,伸手就用力推了郑雪怀一把,“我要见他,现在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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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里森冷,回声尤其地大。
云扶已是小心翼翼地走路,可是皮鞋敲击台阶,发出的声音还是叫她觉着有些震耳欲聋。
她跟着夏之时一路走进审讯室。
封百里被绑在木桩上,满身的血痕!
可是封百里却并没有晕厥,他依旧清醒着。听见声音,困难地抬起头,向着云扶虚弱地一笑。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云扶的心都抖成了一团。
夏之时目光有些阴冷,“……他对您做的事,理应军法处置!督办已是手下留情,不然您现在见到的,应该是一具死尸。”
云扶紧咬牙关,先上前去扶住封百里,“告诉我,你可有事?别瞒着我!”
封百里依旧努力地笑,却仿佛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云扶咬牙,抽出自己文明棍儿里的开刃西洋剑,退后一步,狠命地砍向绑着封百里的麻绳。
那些绳子可真粗,云扶用尽了力气,那剑刃更是锋利,却还是一下子都砍不断。云扶发了狠,不停不停地砍下去,终于将麻绳砍断。
封百里身子失去麻绳的支撑,向前软软摔倒。云扶扑上去用自己的身子撑住封百里。
终究她是女子,险些一下子没撑住。
她却不肯服输,紧咬牙关,死死撑住。
夏之时上前来,想要帮忙。
“你给我滚开!”云扶厉声喝止,“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告诉郑雪怀,我先把他送回去,回头就去找他算账!”
夏之时深吸一口气,尽管让开,却还是保持着坚持的态度,“商小姐,卑职只是奉命行事,想帮您分担而已。”
“至于封营长所受的惩处,都是依照军法行事,是他应得的。督办是整肃军纪,更是为了给商小姐您讨一个公道。”
“好,好。”云扶吞一口气,先撑住了封百里,回头就冲夏之时一脚蹬出去,“你给我赶紧滚!能滚多远就滚多远,要不我回头连你一起算账!”
夏之时嘴角抖动,是还想反驳。却看云扶急怒攻心,这便生生忍住。
“……卑职先去安排车。商小姐你慢点儿,如果撑不动了,就别强撑,卑职随时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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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扶坚持自己将封百里撑到汽车上。
坐下的一刻,云扶不仅汗透了衣裳,更是整个人几乎已经虚脱。
封百里想要自己撑着坐直,却怎么都做不到,只能半斜躺在座位上,满眼对她露出愧疚之色。
云扶甩甩头,将自己虚脱的模样尽数按住,竭力坐的笔直,还向封百里微笑,“咱们这就回去,没事了。”
夏之时想上车来,云扶冷冷呵斥,“别上我的车!夏副官,你有你自己的车!”
夏之时欲言又止,行了个礼,这便退了开去。
云扶想了想,还是没叫车子直接回大帅府。
云扶将封百里带到了复兴东后街的一处小院。
那是她爸商稀元当年为了方便处理复兴东的生意,在后街置下的一个住处。
不大,但是胜在清幽、干净。
云扶嘱咐复兴东的伙计,赶紧去请王瞎子来。
王瞎子看过之后,她才敢去请别的大夫。
云扶没让夏之时跟着来,可是她知道,夏之时不会那么听话。
她现在顾不上这个,她得先知道封百里伤成什么样儿。
王瞎子不多时就赶到了,进来一看,也是狠狠吓了一跳。
“是鞭伤。”王瞎子看了云扶一眼,便赶紧上前替封百里查看,确认是否有伤筋动骨之处。
云扶一听是鞭伤,眼泪差点掉下来。
“是郑雪怀,他用鞭子抽你,是不是?”
封百里静静躺在炕上,只平和地望着她,却不说话。
云扶点头,“就算你不肯说,我也知道了。”
看着封百里身上的伤痕累累,云扶几乎可以想象到郑雪怀手中鞭子一下一下凛冽地抽在封百里皮肉上的情景。
那样的郑雪怀,对于云扶来说是陌生的,却才刚好与他的名字相符。
不知怎地,云扶虽说从小看到的都是郑雪怀对他的温柔和包容,可是她却从他当年那个唱戏少年的阴柔气质里,从那眼角眉梢间,看见他的一丝冷意。
那冷意,仿佛是对这个世间,是对上台唱戏的命运,是对台下那些看客的嘴脸……
对于待遇的不公,他不做激烈反抗,但是他却将那份厌憎藏进了心底,终究酝酿成了眼角眉梢流露出的那一抹冷意。
今时今日,终究叫她亲眼目睹到了郑雪怀那满怀冷意的爆裂。
只是她当年如何能想到,他的冷意爆裂,竟然是爆裂在这件事上。
竟然是——因为她,叫封百里受到如此的伤害。
她宁愿遭罪的,是她自己。
“封百里,我要你记住:我商云扶,这一次,欠你半条命!”
她咬着牙,努力忍住眼中的酸涩,却是倔强地展颜一笑,“你等着,我将来一定还给你。”
封百里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摇头。
王瞎子也抬起头来看云扶一眼,不便说什么,却也是不忍。他便只赶紧用笔写下几个名字和地址来,交给云扶,“还好,小封还没骨断筋折。这几个地址,有最好的金疮药和专治疮痈的大夫,他们都比我更适合医治小封,烦劳您去请请吧。”
云扶点头,“我这就去。”
走到门口,云扶又扭头道,“王大夫你在这儿替我陪陪他,我温庐还有事儿,我得离开一会儿,下午再来。”
王瞎子忙站起身来,“少夫人……凡事,还请您跟少帅商量。”
云扶转身走向外,“不用你们管了。好好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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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扶先去给凯瑟琳打了个电话,交待温庐的生意,另外告诉凯瑟琳,今天不用等她了。
她有事,今天不过去。
凯瑟琳听出云扶语气不对,忙问,“波士,究竟发生什么事?你在哪儿,我现在就回去。”
云扶笑了一声,“不用!你好好儿顾着生意吧。”
凯瑟琳急道,“那你倒是告诉我究竟怎么了呀!”
云扶想了想,先问,“张小山呢?没在你身边儿吧?”
云扶心下也是挫败。
封百里和张小山,竟然在他手里前后脚地出了事儿,且都是受了这样大的伤。
她真是没用……从靳佩弦手里撬来的两个人,竟都在她手里遭了这么大的罪。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从靳佩弦手里往外撬人。
亏她还曾经那么看不上靳佩弦——可是人家靳佩弦却将自己的人都护得好好儿的,没人出事;可是到了她的手里,她却都给伤了。
出了院门,立在胡同里,她还是忍不住抬手,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要是她自己受伤,或者遭了罪,她没什么忍不住的,不准自己掉眼泪;可是她却最受不了有人因为她而受到伤害,偏她自己还是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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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完了眼睛,她狠狠吸了吸鼻子。
平静下来,这便叫司机开车回大帅府。
这回她直接进了西洋楼,笑呵呵先去敲夏之时的门,“夏副官,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是,想见督办大人,需要预约时间。那就帮我也登记个,我想见郑督办。”
云扶说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请转告郑督办,什么时间都行,我有的是耐心,我等得起。”
夏之时脸色反倒一变,忙站起打了个立正,“商小姐,您千万别这么说。督办已经空出今天的时间,就在里面等候您。您现在就可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