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借着换衣裳,已是尽量向后拖延时间。
心下计算着,那边厢应该欢迎仪式也结束了,这才掖好了衬衫,小心挪到窗口往下眺望——
却还是撞进楼下那漆黑的凝视里去。
云扶心下一晃荡,没想到靳佩弦依旧还在门口的方向站着,并未入座——那个方向,恰好正对着她隐身的窗口。
云扶叹口气,她能看懂靳佩弦的潜台词。
就算没有凯瑟琳现身,英美两位董事也一样会戳穿她跟“暖坞”的关系。
毕竟,“暖坞”是公共租界里经营的生意,所有股东名单都在工部局里备着案呢,今晚的两位东道——简森和罗布,他们自己在“暖坞”也有股份。
云扶又如当年在美利坚开小酒馆一样,还是将利益人全都拉入自己的生意里来——毕竟这儿是公共租界,想要避免东洋人的为难,必须得结交英籍和美籍的董事才行。
有人敲门,是凯瑟琳亲自上楼来,神色略有不稳。
云扶认命地点头,“我明白,他是不会放过我的。走吧,我下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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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宽松白衬衫、黑色小马甲的云扶出现在靳佩弦面前。
她看见,他的左边长眉倏然一挑。
简森和罗布还在卖力地为两人介绍:
“这位就是江北少帅,靳佩弦靳少帅;这位是暖坞股东、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传奇商人庾风眠。”
云扶淡淡勾了勾嘴唇,实在是笑不出来,做个样子罢了,“万万不敢当。我说到底,不过是个买办,做点中间生意罢了,都靠合作伙伴赏口饭吃,无法跟今晚莅临的各位大老板、少东家的做比。”
她只是经销商,极力将资本和精力投放在流通上,尽量压缩不动产的比例——汽水厂已经回本,暖坞也只是租来的房子。
她要随时为下一次离开,做好随时可以拎包就走的准备。
她说话的时候,是面朝两位西洋董事,目光尽量避免与靳佩弦交织。
可是靳佩弦那漆黑的视线,却始终专注地落在她面上,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云扶竭力平静,更不想叫旁人看出端倪来,这便笑,“……看样子,少帅大人也是听说我的汽水儿生意了,看着我就像看着个行走的汽水儿瓶,是吧?”
简森和罗布也都大笑,都说,“何止少帅,我们也想喝汽水了。庾大先生,今晚的汽水必定无限量供应,是吧?”
云扶也眨眼而笑,“只要各位拧开我暖坞的自来水龙头,流出来的就都不是自来水,而是可口可乐。”
众人都是大笑,自然都知道云扶是在说笑。
众人的俯仰大笑之间,只有靳佩弦一个格格不入地冷脸听着,一双眼依旧专注而认真。
等云扶说完了,他还认真地问,“……是么?我倒要见识见识。庾大先生,你得带我去瞧瞧。”
众人又是大笑,私下里不无窃窃私语。
因为在那个年代的上海人眼里,这江北少帅也是一只土豹子。
他的认真,倒叫云扶也跟着笑不出来了。
他哪儿是土豹子,他是跟她顶牛、较真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