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忘尘收剑而立,望枯心口也随他射出一条血,像红缎抚弄月华,煞有几分苦楚。
紧接着,她心口竟炸开一片纷纷扬扬的小雪,俱是白花花又喧宾夺主的——
银子。
休忘尘唱罢,风浮濯登台。结靡琴乃天地绝音,过往生灵无不心灵神往,只待万物复苏有时。
但这回,琴音顿挫,实在弹得久了些。
望枯后知后觉,连滚带爬地将命根子拢回身下。
她谨记别浅所言:财不外露,外露必定破财,或被旁人忌惮。
四宗主不知该继续惊愕,还是见怪不怪更为妥当:“……”
风浮濯忽而停了琴音,飞身而下,衣袂卷起弧月。再一屈身——
竟是帮望枯拾起银两了。
桑落不忘明嘲暗讽:“怪不得方才要来搅局,倦空君原是认得这小妖怪啊?”
“不认得,”望枯只说实话,又转头向高了一个头的风浮濯开口,“仙君,这是我的救命之财,我要用它治病的。”
但近看风浮濯,他竟是布衣粗糙,又配布鞋一双——若非干净得像新衣,并未会任人觉察。
一介仙人身,却比寒门子弟。
三更月充当腊月雪,给风浮濯眉宇蒙尘:“这是你的,我怎会拿。”
他寻得极为认真,旁人无从打搅。待到确无纰漏时,又把两袖中帕子拿出,包好还给望枯。
望枯接过,这帕子不是寻常丝织,而为桑麻。但胜在洁白无瑕,可想主人定是极为爱惜。
“为何,伤无自愈。”
他凛然正色不像在道困惑之言。
望枯挠头:“我也不知,仙君也觉古怪?”
她更不知风浮濯来者不拒,何人有难,皆肝脑涂地。
风浮濯:“嗯,我再试一二。”
望枯兴致勃勃,作势掀开长袖:“我有成片的伤呢!先从此处来罢?”
风浮濯微微侧过身,双目阖上。因身无长物,只得随手抽来生刺的荆藤系在双目之上。
尖刺与眼只差毫厘,但他浑然不惧。
风浮濯:“请便。”
当真守矩至此。
却见,他屈膝半跪望枯身前,胜雪白衣一半是泥,一半是血。
袅袅青烟从他两袖灌出,分明只是呼入望枯发丝,却叫她狼狈往后跌坐一寸。
望枯:“仙君,您轻些……我怕风。”
桑落长叹一声:“……”
风是风浮濯外化的灵气,佛修骨身纯净,以其灵治凡人,年岁可倒十年,治妖,也可增长修为。
偏偏这厮羸弱至此,无享福之命。
风浮濯利落收回风,始终未有波澜。
但忽而,那灵风变疾,化作冰锥锋刃。
稍不留神,风刃便钻入风浮濯广袖中,剜下一块血淋淋的肉,而后是脸颊、眉心,直至寻觅到望枯同属一处的心口后——用力捅穿!
血花浇衣,腥味自浓。
风浮濯真如传闻那样视苦为甜,望枯不觉痛都尚且会蹙眉,他却稀松平常,眸中散雾。
眼下却向望枯躬身致歉:“今日是我无能,只得以此为记,来日,我定会还你一次。”
言罢,他复归风中,向朗空而去。
襄泛叹为观止:“倦空君还真是……”
桑落不屑一顾打断:“真是傻得离奇。”
有道是……话糙理不糙。
而一声不吭的休忘尘,只在暗处打量二人,又轻捻蔓发剑残留下的望枯血迹。
此血稀得像掺了水,还是二月梢头的桃花露。再看望枯,分明浑身无一处好皮肉,分明衣裳褴褛,眼中却藏星辉。
更何况,还生着一张难以忘却的容貌。
只是,那些离魂并未从她身上窜出。
蔓发剑由上古神灵所炼,素有天下第一剑的美名,休忘尘修行得当,接任宗主之位,才有这历代传下的剑。
邪气见了它,应会争相避让。
但她显然不是。
亦或道声天真无邪才是。
他的好脾性在全宗门中都最负盛名,如今莽撞一回,也不骄不躁:“我下手这样重,姑娘却好似不疼?”
望枯防备瞪眼:“现在疼了。”
休忘尘忍俊不禁:“哈哈哈!姑娘莫怕,今日是我不对,不求海涵,但求偿还姑娘的钱……不妨,姑娘落了多少,我便三倍还你多少,如何?”
何所似倒吸凉气:“休兄!使不得啊!这钱脏了还能用,但这妖怪心眼子多着呢,你给她一次,指不定赖你一辈子!”
休忘尘却笑看望枯:“是么?”
心眼子多?
他为何觉得相差甚远呢?
望枯话中抱憾:“我就要这么多,再多的话……我好像也拿不动了。”
何所似差点忘了这茬:“……”
休忘尘连连点头:“知足常乐,甚好。但我呢,出门匆忙,忘揣荷包,你需随我回十二峰取,如何?”
桑落眉头紧锁:“休忘尘,你这是何意?十二峰是这妖怪能呆的地方吗,你便是怕她来日惹是生非,也不该——”
休忘尘打断,食指作噤声状:“桑宗主,我看她骨骼清奇,指不定便是修真的好苗子。如此一举两得的好事,姑娘她这样聪明,定是不会不答应的,对吗?”
望枯就地坐实了:“我不答应,但我也知道妖微言轻,挣扎没用,不如直接让桑宗主将我绑走好了。”
休忘尘笑意更浓:“……也行。”
这样心如明镜,倒是让他颇而于心不忍了。
但也只此一瞬。
……
凡胎远赴十二峰,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途经数不清的山川湖海,横跨六州,才能一睹十二仙峰的真容。
但神一时,人半旬。几宗主找寻邪祟,唯恐路远误事,便从符修宗门走龙峰买了几张瞬移的符。
若非多了个休忘尘与望枯,此符定是绰绰有余。
顾山来下通地理,敲定一条险路,行至半程后,再使符咒。
望枯身负重伤,桑落却将她推与襄泛剑上。
襄泛身形魁梧,就怕回个身都能伤着望枯了,脚下踩着棺材,彻夜挺直腰背。
襄泛嘴笨,也知搜肠刮肚说些话:“望枯姑娘,桑宗主是嘴硬心软,她肯定是怕你被风吹倒了,让我来挡着呢。”
望枯眨眨眼:“是吗?我以为桑宗主只有心软呢?”
襄泛觉她心胸宽广是好,但十二峰修士志在天上天下,恐是容不下她。
襄泛:“再走五十里就能用符了,有些话我便提前说罢。十二峰规矩多,能者致胜,你虽才入门,但切莫被这些天才吓退了,也有不少从外门弟子做起的。你灵根受限,不好直接分去哪个门派,因此,你入宗门的第一件事,便是拜师,往后才知修炼方向。”
望枯:“桑宗主和襄宗主不肯收我吗?”
襄泛忙不迭解释:“并非如此,是我宗只收男子,而桑宗主宗门排行第三,门下俱是些好战的莽夫,你去了,定是……”
定是任人脚踩的命。
望枯浮云度日,岂会深究这些:“没关系,有口饭吃就好,如若能给我藤身和人身都治好,那就更好了。”
襄泛眼眶一酸:“……会的,还定会给你掇身好衣裳的。”
他的剑与火锤有异曲同工之处,宽可作舟,坐立两人。襄泛便盘腿坐下,给望枯当休憩的依靠。
望枯也是累极了。
头一歪,就此梦会周公。
……
望枯绝非贪睡之人,藤身只随时令沉眠。而这回却是被凉风逼醒,恍然以为已越一轮秋,又至暮冬。
可睁眼才知并非如此。
此屋是雅苑一间,闲竹二三,玉珠为幕,身下软絮加持,如云作枕,只是身下却湿了个透彻——若无眼前挡着乌泱泱一群不速之客,望枯定会细究一番。
路清绝见人醒了,一掌收起手中水灵做的游鱼,阴不阴阳不阳地道:“哟,没死,还真是福大命大啊。”
他正是打头阵之人,身着暗红长袍,一个吊梢眼、薄嘴唇、浅绿眸、下巴生淡痣的玉面狐狸。
旁边同为红衣,容貌逊色太多。却恰恰与之相反,铜铃眼、厚嘴唇、深眼眸。说起话来同样不客气:“清绝,她是个傻子,哪能听得懂?”
望枯依旧笑脸迎人:“我听得懂,我叫望枯,你们是?”
路清绝傲气横生:“上劫宗路清绝,你可记好了——哪天若突然死了,就是我杀的你,明白?”
望枯实诚道:“不明白。”
“……”
“这便是檐青仙尊亲自带回的妖?实在太狂了!”
“挑衅!就是挑衅!”
“路清绝!打她啊!莫要以为是女子就不敢出手了!”
人群中赛起谁喊声更高,衣着五花八门,十二宗门里至少来了六个宗的人。但既是看戏来的,就怕事情闹不大,戏也看不够。
路清绝果真被刺激到了:“怎会?她就是个灵根全无的废物,我赢了,宗门上下岂不骂我胜之不武?”
他唇角一勾:“这样,我不用剑,再让你一手,如何?”
望枯不明就理:“你的手和剑都断了吗?”
“……”好一阵静默。
后方有人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却始终不敢笑出声。
路清绝额上青筋暴起,三步向前,一手提起望枯的衣领:“你是瞎了吗?这叫断了?”
周遭劝解声不歇,那厚唇男子却难得沉稳:“清绝,再气也只能去比武台解决。十二峰虽各执一派,但无端内斗总归是让外人看了笑话。何况,这规矩还是师尊亲自定的,你若犯了,是折损五百年修为。”
人少的路,才越多人往上挤。修真者多数自命不凡是五界不成文的道理,必定深谙此道——能当仙人,就不当修士,能当修士,就不当凡人。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绝不当等闲之辈。
但十二峰知其相让,定是先前在这里栽过跟头。
他力道之大,竟让望枯下身悬在半空。穿堂风一过,她似芦苇摇曳。
路清绝一腔怒火泄了干净:“……”
早知今日,找个木桩打也好过自讨没趣。
望枯:“师兄不是要杀我吗,为何还不去比武台?”
路清绝刚平的火又升苗头:“你在激我?”
望枯正颜厉色:“是,要打就好好打,但也不能白打,你输了就给我洗床单,一个月,我输了就给你打一个月,如何?”
“哈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
路清绝:“我这辈子还没输过。”
望枯心想。
那指不定就是这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