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
身子也是知趣,知晓带望枯飘着走。
两百年非弹指一瞬,磐石也有转移之日。
磐州盛景依旧,只是从两畔规规矩矩的平房、错落有致的商铺、晃晃悠悠摇橹的船商,拔地而起几幢高楼。
那高楼有十层之高,扬着纱幔,漫着胭脂乡,水路拓宽两条,一个画舫人醉,一个扬帆远航。琴音从日升抖到日落,遍地茗茶香、袍上佩环相撞,欢笑十里,再映千秋明月。
红尘只是往事。
因此,望枯倒是更喜两百年前的磐州。
沉闷而未失真。
有人高呼一声:“听说了没!祉州知州明日要在城东草市行刑了!”
一个老翁吓得骨头要散:“啊!判决这就下了?”
“下了!说是温大人投身敌国,罪不容诛,理应即刻处死!”
凡是三十五岁往上走的百姓,都瞠目驻足。
“怎会投身敌国呢……这温知州从祉州而来,不是为平冤风大人的血案吗?”
风大人?
“是啊,他半年前来此磐州,还捎带些上好的祉州蚕丝,逢人就要分上一袋,还说待到此事告捷,要请大伙吃饭的!这架势,可不像是会叛国的人。”
“温知州是个好人,初来磐州时,在我门下暂住两月,一口气给了两倍多的银子!这事儿指定是搞错了!”
这些人大抵是马夫、掌柜与东家,可想温大人心性极好,常与人来往。
“莫非……他是得罪了什么人了?”
“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是真是假,也没个准头。”
此言即出,场下静默。
不慎跑掉一只草鞋的瘦弱乞儿闯入而来,右腿像被狗啃了,血淋淋的,发丝当他眼帘,因为看不到双目。个子与望枯一般,却瘦得像木棍,面上满是碳灰。
疾跑而来时,他的吼叫声震耳欲聋:“温大人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尔等不愿信就罢了!何必要冤枉好人!”
那人不耐:“你个跛脚乞儿能懂什么?凭何能证实自个儿说的是真话?”
乞儿撩开眼帘,映出一个可怖的长相。十字刀疤划在他两只眼上,骇人得不像个活人,再压低眉眼,凶戾横生——
看来有些人,并非天生是凶相。
他道:“我是温大人之女的仆从,名为卢清绝,若今日说了一句错话,可叫天打雷劈,永世不超生,黄泉下的父母也魂飞魄散,不得安息!”
两百年去了,路清绝的姓氏换了,张口闭口便是毒誓的毛病却半点不变。
那人挺起大肚腩,仰天大笑:“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你如今都成了乞儿一个,岂不更好证实那温大人是个始乱终弃、背信弃义的小人!当真死有余辜!”
卢清绝脾气暴,十年如一,一脚横飞去他肉脸之上,当即飞出三颗血牙,横肉推走两层。人一倒地,地也跟着忌惮。
“莫要打了,莫要打了……”
一个鬓边凝出梨花白的书香妇人,在外也着官袍,虽是旧得不成样子,脱线的脱线,衣摆前还不知为何断了一块,只好用长靴来弥补残缺。只是抱着满腔怒火的卢清绝,替他挨了这男子一踹,闷疼倒地。
望枯一看,是凌嵘的样貌。
卢清绝却以德报怨,将她用力推开:“放开我!”
又横一声,却谁也不帮。
——“卢清绝!”
望枯抬首看去,一人头戴鹅黄斗篷,身着雪衣,她抬首掀开时,映出一个岸芷汀兰的女子身。水色动天青,柔似云拨月。
果真是席咛。
与今相比,别无二致。
卢清绝见是席咛,又慌了马脚,一手把头发通通放下来,只为盖住这双丑陋的眼。
席咛看他一眼,只有无可奈何:“你分明是我温家的世交之子,却为何颠倒黑白,对旁人扯谎?这么些年,我知你怕嫌,不肯拿我们的好处,但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为何还要如此……你到底是真心想帮我温家,还是想趁此机会与我温家撇清干系?”
卢清绝双手上阵:“席咛!我自当绝无此心!我只是、只是怕丢了你的脸,这么些年也没能混出名堂来,还成了这副落魄的模子,恐怕上回发的毒誓,又无法应验了。”
席咛叹个始终,在风月地当乐者的,大多都是苦寒人,听闻那处开价三千两时,席咛就已然觉察不对。但卢清绝性子太倔,本心也是为筹钱把父母从大牢里弄出来,席咛更不好劝解。
但温家这三人,两个高风亮节,还有一个骨性刚烈、千金不换,自然做不出把恩人之后当垫脚石的恶事。
席咛:“卢义父幼时救了溺水的我,父亲随即将尚在襁褓的你与我指腹为婚,为报恩情,我是情愿的。无论如何,你我来日,都是夫妻,何必争个作为?”
卢清绝似笑非笑,无处安放的傲骨,索性被他藏在两袖,却不肯松去:“席咛,我了然,你并非心悦于我,如此就不必将指腹为婚的戏言当作情愿了。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我已忘光了,但也是沾了他的光,才让你们捡了我这条贱命,让义母视为己出,义父倾囊相授,分走你一半万千宠爱,是我有错。”
他拍拍衣襟,一扫沉郁:“但毒誓我仍该兑现的,脏了“卢”姓二十来年,就不会再脏后来。因此,我决心叫“路”了,大路如此宽广,定有容身之处……若来日我身死了,你记得路清绝则已,卢清绝早已死于今日了。”
席咛摇摇头:“唉,净说胡话。”
三人匆匆露面后,四方形形色色的人也就此分崩离析,望枯堕入无边黑暗。
直至光亮再现身时,天已成了阴雨绵绵——
昨日到今日,不过眨眼一瞬。
城东草市,鱼龙混杂,又因临近驴圈,屠宰血未倒干净,身后百来人的酸汗味也一拥而上,便惹得臭气熏天,市井之气有了缘由。
席咛、凌嵘与路清绝三人没了身影,而小木台子上,跪着两个人,一个不惑之年也俊朗的男子,一个面上有红痕勒过,却不坏美人皮囊的女子——正是望枯梦中所见之影,席攘。
三两铁骑军站在他们身后,屠刀锃亮,剩余百来人,则将簇拥的人浪揽在身前。若有逾矩,寒光毕露。
最先的那名老妪,哭红了脸,还要屈膝从刀下过:“冤枉啊!我家老爷夫人绝非叛国之人!诸位如若不肯放人!老身愿替他二人行刑!”
侍卫冷呵:“莫要坏了规矩!圣上亲下的告书!岂能有假!你若活腻了,便先杀你一个助助兴!”
席攘缓缓抬首,笑而无温:“董老妪,我们不过是看你同为祉州人,才捎带你一程,如今为何要唤我夫人,唤温执为老爷?你我不曾有过主仆之谊的,可是认错人了?”
董老妪呜呜咽咽,跪倒地上,恨天不识好人心——她懂,撇清干系是要护她。到底配得上这善人的名号。
温执也笑:“夫人所言极是,我们的年岁加在一块,也够一人寿终正寝了,草市这么些老者,见了此景,难免夜长梦多,诸位还是不看的好。”
温执身后的侍卫,生着凉薄相,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无非就是好面子!怕这些人看笑话罢了!既然早知会出糗!当初何必要做这奸细!”
温执咳血,匍匐起身。一字一句,感人肺腑。
“我,温执,现任祉州知州,与前知州风长引,清清白白,鞠躬尽瘁,一生为民为世,从未行叛国等不轨之事,其夫人席攘、古丝,经商至今,从未贪赃枉法,次次秉公交税,自两百年前,到两百年今,共计帮扶两万一千零六十个险些命送黄泉的饿死骨,敢问大人,下官何错之有?”
提及风长引,座下无不为之动容。
“风大人忧国忧民,若不是被重臣弹劾,栽赃陷害,早该青史留名了!温大人如何我是不知,但此事初心即在,自当从轻发落!”
“是啊!若无风大人,我那祖辈早被流放在外!是他几次为我祖辈平冤,便不会有我了!如此恩情,更是世世代代没齿难忘!”
“风大人千古!自当从轻发落!”
见民众如此,温执面上纵横热泪。
温执一叩首:“风大人千古!温某不求从轻发落!只求风大人沉冤昭雪!还这善人一个清白身!”
风姓不常有——望枯就只认得一个。
还刚好也是大善人。
适时,凌嵘头戴乌纱帽,身着新官袍,如神只降身。一摊明黄诏书,千百民众俯首跪地。
“我为史官凌嵘,奉圣上之命,传圣上口谕,风长引夫妻二人、温执夫妻二人,四人有勇有谋,为国为民,实乃忠义之士,屡屡遭人陷害,使朕痛心不已,遂,还风长引清白,过往贪赃事,一笔勾销,誊入史书,而现任知州温执,则无罪释放,归还祉州!钦此——”
“老天开眼了!”
“好!好!公道自在人心!”
温执与席攘始料未及,四方欢呼雀跃声此起彼伏。
望枯看那墙沿下,伏着面色不佳的席咛与路清绝。
可惜——若此事成真,便不会变为亡魂了。
望枯思及此,又来一行车马官兵,各个凶神恶煞。几多喧闹,以马蹄踏尘终止。
“罪臣凌嵘!你妄拿旧圣旨当新圣旨!实在罪不容恕!速速将她捉拿归案!再一并绑去台上!即刻行刑!”
“什么!假的!”
“为何会是假的!”
席攘气急:“凌嵘!你明知会败露!为何还要淌这浑水!”
凌嵘怅惘:“席攘,我也想立功,想高升,却更想做个好官,如今却什么也做不了,都窝囊这一辈子了,今日不试,来日只会死不瞑目……只是可惜,我还应了席咛,要为人师表,以身作则,如今,我却愧对于她。”
谁人给凌嵘上枷后,她看着沉顿泪雨的天,看着这藏垢小巷,步步行得缓。
直至三人同跪苍天后,也不知悔悟。
再慢,也不敌生死。
长刀似银月,新悲叠霜雪。
这一仓皇过往,望枯竟看进心里了。
待到哭丧声遍地,潇潇雨落,断颅的血溅去她脸时——
一只手从后横过,轻轻拢住她的双眼。
如飘絮活了多久,如今这一刻,又像破梦而醒。
他叹:“望枯,该闭眼了。”
——世道种种,都不该刻入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