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军此言差矣,”另一名大臣道:“江大人说的都是实话,关于行军作战、上阵杀敌一事我等都是外行,还得要上将军运筹帷幄才行。”
“上阵杀敌?”孟案冷哼一声:“现在不是要跟敌人战斗,而是自己的百姓,这些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你们让我带着兵马去打自己的老百姓?!”
打外人和打老百姓不一样,杀敌人他孟案自然半点不怕,可现在要杀自己的百姓。
别的且不论,孟案自己都是一无所有的平民出身。
当初若不是公孙止一手提拔,他早就被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士族吃得骨头都不剩了,还能有今天?
“上将军说得不错,”一名大人说:“现在问题的根本不是打仗的事,我们面对的是自己的百姓,不是敌人的战车。杀敌人跟杀百姓是不一样的,让将士们把尖刀对准自己的同胞,谁做的出来?”
“都是些乌合之众,虽说各封地的造反人数加起来有二十万之多,但也不过是些在土里面刨食旳蚁聚之兵。”陈大人说:“瓦合之卒罢了,组建起来的军队都是一盘散沙,派兵去平了就是。
待将叛乱平息后,再将造反军的首领抓起来当众车裂,看以后谁还敢再造反?”
“陈大人说得如此简单,想来是早就替本官做好谋划了,”孟案嘲讽地看着陈大人:“据我所知,这些造反的百姓当中好像还有陈氏封地的老百姓?
既然陈大人都说是些乌合之众,怎么陈氏族人没有压住这次叛乱,反而让这些人打到江城了?”
陈大人:“……”
江大人:“上将军说这话就没意思了,现在是在讨论叛军的事。”
孟案:“你们倒是满口的仁义道德,说得比唱的好听。你们倒是能云淡风轻地坐在这朝堂上,动动嘴皮子就完了。当真要出兵去杀百姓的不是你们,日后背负千古骂名的也不是你们,所以才能有恃无恐!”
闵先生站在殿前,皱着眉,看似一脸为难的模样,却一句话都不说,隔岸观火一般看着他们吵。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坐在闵先生案几下方的秦川说话了,秦川升了官,位置也换了:“一个国家,只有百姓安宁了,国家才能强盛。
出兵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要解决问题,否则即使这次派兵出去解决了叛乱,也是治标不治本,这样的事情还会再次发生。”
“秦大人说得对,内忧外患,均不足惧,惟国人不幸心死,斯可忧耳。”一名大臣说:“一个国家的根本在于民,民安则国强。现在迫在眉睫的问题不是出兵,而是该如何安抚民心,否则大启危矣!”
江大人:“周大人未免危言耸听了,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怎么就上升到国家存亡上去了。”
“江大人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周景说:“江大人饱读诗书,应当知道扬汤止沸的道理。这次看似是百姓叛乱,但若是不究其根源,解决隐藏在这背后的问题。
只是一昧地以暴力手段压制,根本问题没有解决,那么这种叛乱的事就会永不停歇!
水开了,你加一点水把温度降下来,难道还能次次烧开了都加水?”
“即使要解决根源问题,”一个白发苍苍,已经告老的士族大臣说:“那也要先稳住叛军,这是当务之急,否则真让他们打到大安,让大启成为列国笑话事小,倘若稍有闪失,真的让他们攻破大安城,那就真的是万事休矣了。”
“张老说得对,”陈大人说:“不管该怎么安抚民心,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一直在看戏的闵先生终于开口了:“这就是我今日请各位大人来的原因,这些都是百姓,硬打肯定是不行的,但若是放任不管那就更不行了。
老实说,我跟上将军也想过无数的办法。
我们现在是内忧外患,若是处理不好,不但可能会引起其余各国再次趁虚而入,重新组织联军攻打我们。而且还很有可能会激起其余没有造反的地方的百姓也跟着造反。”
众人终于停止了争吵,良久的沉默后,一名大人说:“据说造反大军攻破江城后就驻守在江城,并没有继续向大安进军,不如……先派一个使者过去与他们谈判?”
“开什么玩笑?!”江卫说:“与叛军谈判?!这简直是可笑至极!”
“别的不说,起码也要弄清楚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接下来才能有应对方案,”周景说:“那不如,江大人想个好办法?”
江卫:“照我说,直接大军碾过去,一下就收拾干净了。”
“江大人好大的口气,”孟案不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平时看的书也是兵书,骂起人来就格外的直白难听,不像那些文人,绕来绕去的:“那不如我请君上下份文书,封江大人为平叛大将军,请江大人领兵出征?也好让列国看看,江大人是如何英明神武,毫不留情地打杀自己的百姓的?”
江卫:“……”
“既然大家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闵先生说:“那便暂时用翟大人这个办法吧,别的不说,起码要先知道他们的需求是什么,我们才能采取接下来的行动。”
吵了这几个时辰了,总算暂时想到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最后朝廷派出一名使臣,去江城跟那些造反军谈判。
几天后,谈判的使臣带着谈判后的结果回来了,叛军们说是他们的本意并不是要造反,也不是要跟国君作对。
毕竟是个人都知道造反是死罪,若不是实在没有活路了,谁会自寻死路?
他们只是想讨回一个公道,并且发誓要杀尽欺压他们的士族,一个活口都不留。
只要赵玦将这些丧尽天良的士族交给他们,任由他们处置,并且给他们留一条活路,他们立刻退兵。
否则的话,哪怕他们打得最后只剩一个人,也要将所有士族屠杀干净。
这消息一传出来,轰动了整个大安城,几家欢喜几家愁,士族们总算开始害怕了,前段日子跟赵玦叫板的气焰荡然无存。
个个偃旗息鼓,乖得跟什么似的。
这些人不是傻的,真到那个时候,谁也保不准赵玦会不会真的将他们扔出去平民愤。
众怒难犯的道理普通人都懂,他们这些饱读诗书,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们就更不用提了。
任你平时有再多的钱,再大的权利又如何?哪怕你手眼通天,能撼动一个国家的根基。
权势滔天,家族够硬的时候甚至能决定国君的人选。
可若是真的犯了众怒的时候,下边的人真的要造反,除非你的人数和武力值都足够庞大,能够与之抗衡,否则就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等着被那些杀红了眼的反贼们剥皮抽筋。
士族的力量再强大能有国家强大?要知道就连一个王朝都能摧毁,又何况是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往今来,有多少王朝是因为这样的事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的?
平民们则都在幸灾乐祸地看笑话,并且开始肆无忌惮地讨论,想知道在这种时候,国君究竟是要弃车保帅,还是要弃帅保车,当然谁是车谁是帅,那就不得而知了。
徐凤鸣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倒是挺淡定的,不慌不忙地写了一封信交给郑琰,让他送去安阳给宋扶。
郑琰:“公子,你又使唤我。”
徐凤鸣理所当然:“不然呢?这里还有别的人可以使唤吗?”
郑琰:“……公子,你好歹客气点,你这么理直气壮的,我都要开始怀疑谁是我主子了。”
“你是我主子,行了吧?”徐凤鸣说:“主子,我求你了,你快去送信吧,别耽误了大事。”
郑琰吓了一跳:“公子,这我可当不起,要是让殿下知道了,他不得要了我的命?再说我走了,谁来保护你们?”
徐凤鸣:“这可是丞相府,你当是什么地方?什么人都能来?再说不是还有谢潜吗?身为丞相府的剑客,为了自己的颜面,他也不会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的吧?”
郑琰:“公子,你不能用你们正常人的眼光去衡量刺客,刺客都是不要脸的。”
“你去不去?”徐凤鸣耐心告罄,眉毛一扬,憋着个不怀好意的笑:“你再废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有办法要了你的命?”
“去去去,”郑琰告饶,他接了信,朝姜冕的院子那边望了望,徐凤鸣说:“别看了,子敬不在,跟绍之出去了。”
郑琰:“……”
郑琰把信揣进怀里,临走之前,摸去了姜冕房间,在他案几上放了个拳头大小的白玉雕刻的小罐子。
这小罐子呈葫芦状,煞是精致小巧,晶莹剔透,能隐隐约约看清楚里面装的东西,壶盖上还有两根金线编的穗子,上面各坠了两颗拇指大小血色的珊瑚珠,很是好看 。
这小珠子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玄机,一颗珠子里面装了驱邪避邪的朱砂,另一颗里面则装了沉香。
郑琰手指在那小葫芦上摸了摸,想着姜冕那么白,又那么俊秀温和,不知道将这小葫芦挂在腰上时是个什么模样。
他一想到姜冕,身上那独属于刺客特有的阴鸷之气和那一身的血腥气似乎瞬间荡然无存,整个人都温柔明亮了起来,脸上那笑容如沐春风,似乎比庭院里的阳光更加灿烂。
郑琰在姜冕房间里站了一会儿,这才走了。
姜冕跟尹绍之特意去大安城转了一会儿,整个大安城都在议论有关于百姓造反的事。
姜冕几人住在丞相府,听到的消息自然都是最全面的,两个人没心思听这些百姓们扑风捉影的胡诌。
两个人刻意去各大粮铺转了转,打听了一下粮食的价格。
果不其然,自从造反一事传开后,粮食的价格又涨了。
直到申时,两人才回丞相府。
姜冕一回来,徐凤鸣就跟他汇报:“子敬,我让郑琰帮我送信去了。”
姜冕愣了愣,突然笑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凤鸣兄想让他干什么犯不着跟我说。”
徐凤鸣:“……行吧,算是我多管闲事了。”
姜冕:“……”
尹绍之闻言摇摇头,笑道:“我说你们这些人啊,真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你们那些繁文缛节约束的失去了自我,明明很简单的事,却非要复杂化。大事如此,小事亦是如此,如今牵扯到自己身上了,也还是如此。”
姜冕知道他们是在拿自己开涮,不想跟他们继续纠结,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在这种有关于情爱的事上他是个生手,再掰扯下去自己也只会被他们打趣。
为了避免成为徐凤鸣和尹绍之的消遣对象,姜冕十分识趣地回自己小院了。
他一回房间便瞧见了放在案几上那个小葫芦,姜冕走过去拿起葫芦打开看了看,里面装的是满满一葫芦蜜饯。
姜冕一看就知道这葫芦是谁送的,他拿着那葫芦伫立良久,他说不清不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只是心里像是不轻不重被人摁了一下似的,有点疼。
郑琰去送信这几天,那谢潜不知道是不是被徐凤鸣说中了,平时他都是从来看不见人影的,这几天都有意无意地在丞相府晃悠。
姜冕遇见过他好几次,有时候在房顶上,有时候在廊椅上,有时候在闵先生身后,还有时候走路都能跟他走个碰面。
姜冕性子温吞,见面时会客气地跟他点点头以示礼貌。
继使臣与江城叛军谈判的几天后,士族们不但出奇地安静,连最开始主张直接出兵的江卫和身为太后母族的陈氏家族都闭了嘴,个个龟缩在家里。
就连华阳殿的太后这段日子都恰到好处的病了,连日未曾踏出华阳殿一步。
只因所有人都知道,造反的人矛头直指他们,他们现在说什么都会被认定是狡辩。
无论这些士族背地里搞了什么小动作,平时又是如何欺压良民的,赵玦自然不可能真的把这些士族交出去平民愤。
真是那样,那丢的就是赵玦,以及启国列祖列宗的脸。
朝廷先后派出去好几波使臣去江城谈判,做出了减免赋税、以及发放赈灾粮,并且作出承诺,只要他们散了,绝对不会有秋后算账这样的事发生。
最终都无功而返,造反的百姓们统一口径,就要这些士族的命,否则誓不罢休。
去了这么多使者都没用,最后只得身为丞相的闵先生亲自去江城谈判。
几天后,闵先生回来了,进王宫见了赵玦后,已经能勉强下床的赵玦召开了朝会。
赵玦形容枯槁,坐在王案后,默不作声地环视一遍殿内众人,半晌,缓缓开口道:“事到如今,孤也不想再跟你们算这本烂账。这么多年,你们仗着祖上余荫,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你们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君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即有人开始叫冤:“这都是那群反贼……”
“究竟是真是假,孤想你们自个心里比谁都清楚,”赵玦久病不愈,说起话来气力不济,声音也不大,语速还有点慢,然而却那独属于君王的威严却半分未减:“你们犯不着跟孤喊冤,现在想要你们命的不是孤,是江城那二十万被你们逼得没有活路的老百姓!咳咳……”
赵玦情绪激动,又咳嗽起来,田福忙上前去替他抚背,赵玦示意田福走开:“从事发到今日,朝廷中派出了多少使臣?又给了多丰厚的条件去谈判?可他们都不要,就是死活要你们的命!
哪怕最后死了也要杀光你们,现在你们跟孤说你们冤枉?
你们若是真的冤枉,自认为无愧于心,大可以现在就去跟江城的老百姓对峙!让孤看看你们究竟有多冤枉!”
众人沉默,赵玦看着那些低眉垂首的人,哂笑一声:“你们不是冤枉吗?怎么现在一个个都不吭声了?”
赵玦说完,又咳嗽两声:“丞相两日前再次去了江城谈判,他们仍然不松口,就是想让孤交出你们,还说只要孤愿意交出你们,他们马上就地解散。那你们说,孤到底要不要将你们交出去化解这次危机?”
众人:“……”
“君上息怒,”周景说:“以臣愚见,这些百姓们只是气过了头,归根结底,他们也是被逼得太狠了,是以才有此一说。
有传言,当地的赋税每年都在涨,百姓们本来就举步维艰,哪怕是丰收的时候,都有交完赋税后余粮不够,不少人被饿死的情况。
去年干旱,赋税更是不减反增,所以才激起了民愤。
归根结底是他们没饭吃只有等死,所以才会这样,只要能解决了这个问题,臣相信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赵玦:“说得好听,关键是怎么解决?孤要的是真正地解决问题!不是缓兵之计!否则最开始这几年过去,一切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到时候再让他们来造孤的反吗?”
“臣也是这个意思,”周景说:“如今天下五分,我大启地处北方,地广物瘠,世代国君无一不在为回到中原所努力。
然而大启建国两百余年,先有外患,如今又有内忧,无疑是法度有问题,只要究其根本,查缺补漏,完善法度,那么就一定能解决问题。”
赵玦听了这话气总算消了一点,周景说得没错,启国建国两百年来,除了烈祖带着启国走向富强之外便再也没有进步。
这些年来,启国不但没有走向强国之路,反而隐隐有颓败之势,只不过暂时还不明显,所以没有显露出来罢了。
然而逐渐走向衰落却是不争的事实,不但赵玦,就连赵胜都感觉到了,所以才会在有生之年,彻底把军队抓在了自己手中。
若非如此,赵胜当初就不会让同样骁勇善战的赵瑾去镇守玉璧关,反而提拔了毫无家世背景的孟案做了上将军。
赵玦深知启国再不做出改变,就会步洛阳王室以及这几百年间被亡国灭种的国家的后路,所以才不留余力跟闵先生做出种种改革。
赵玦坐在王案后凝神沉思良久,喊了闵先生一声,闵先生起身走至殿中央,赵玦说:“这件事交给你了,秦川、周景,你二人协助丞相,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制定出稳妥的方案,这件事情必须要尽快解决。”
秦川、周景走至殿中央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