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两步才发现只是门口黑,暗门之后别有洞天,里面很亮,一尊铜制佛像立于正中。
佛前有香案,有蒲团,一应摆设竟是与刚才身处的佛堂一般无二,就像是仿着那佛堂所建。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此处供奉长明灯的架子就摆在佛像之前,同香案并列,左右各一个架子。
左边那个点着五盏灯,右边那个却只有一盏。
许是怕人孤单,在那盏长明灯的周围又点了众多烛火,似是陪着一般。
楚淮序迟疑着走过去,每近一步,脸色就白一分。
等到站在其中一个铁架前,他脸已经惨白如纸,人都险些站不住。
第一排两盏灯:【父王楚明耀】【母妃姜蓉】
第二排两盏灯:【大哥楚淮清】【二哥楚淮云】
第三排一盏灯:【端王府众人】
落款都是【楚淮序】。
这几盏长明灯,竟都是以他的名义供奉的。
端王是逆臣,端王府所有人皆是罪人,死后尸骨都无人敢收敛。
却有人在白马寺这样的皇家寺院藏了一处佛堂,专门用以供奉这些乱臣贼子。
敢这样做、又能叫和尚们冒着巨大风险配合的,天下也只有那个人。
楚淮序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恨极、怨极,甚至想要将面前的这些长明灯掀翻。
一个刽子手,以他的名义为他的父母兄长点长明灯,这算什么呢?
是讽刺吗?还是嘲笑?一个胜利者的洋洋自得?
没有什么比这更叫楚淮序觉得耻辱、觉得恶心。
哪怕被那些恩客刁难羞辱,都及不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宋听他到底怎么能、怎么敢……
楚淮序双手撑着架子,满腔的愤怒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
眼底明黄色的火光变成了鲜红的血,那些死不瞑目的鬼魂在他耳边嘶吼赌咒。
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最锋利的匕首割在他魂魄上,疼得他连眼前的视线都看不清。
缓了许久,这阵天旋地转的剧痛才逐渐转轻,视线也渐渐恢复。
楚淮序侧身,目光落在另一边的灯架上。
那里只有孤孤单单的一盏。
这里是为端王府专设的佛堂,可王府里死去的人都有了长明灯,那这盏长明灯又是为谁点的?
楚淮序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他艰难地、一步步走过去,待到眼前,灯上的名字便也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楚淮序】
果然是他的名字。
“长明灯可以替亡者引路,也可为生者祈福。”一旁的僧人解释说。
“是么。”楚淮序点了点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下一瞬,他忽然抓起眼前的那盏长明灯,猛地朝地上砸了下去!
烛火一晃而逝,僧人根本来不及阻止,那灯已经被砸到了地上,摔烂了。
僧人大骇:“施主,你……”
楚淮序双目通红:“我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人却是很冷静的。
说完这话之后他语气平和地问了僧人一句看似毫无相干的话:
“劳烦师傅,请问有油火吗?”
僧人还在讶异于他方才的举动,但见他的神色仿佛真的已经没什么异常,便什么都没问:
“自是有的,施主请稍等。”
不消片刻,僧人就将油取了来。楚淮序道了声谢,将油火接了过去。
哪怕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心底的怨恨和怒火当然没有那么容易消解,指尖直到这时候还在抖。
险些连东西都拿不稳,往父母的长明灯里添油时不小心漏出几滴,火光因此剧烈地晃了几下。
楚淮序心里一紧,连呼吸都跟着窒住。
待到灯火渐渐稳了,才继续往里添油。
这次的动作愈发小心,生怕几盏长明灯出现什么闪失。
多讽刺啊,楚淮序心想,他明明恶心得想吐,却舍不得真的砸掉这些长明灯。
因为只有这里才能供那亡魂栖息。
要是宋听在这里,一定会嘲笑他吧。
添完油,楚淮序艰难转身,跪在佛像跟前,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师傅,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陪陪他们,可否?”
“自然是可以的。”那僧人说,“施主请自便。”
楚淮序:“多谢。”
忙了一天的大典事宜,到戌时宋听才勉强闲下来,草草喝了两口粥,便去找楚淮序。
两人只早上相处了片刻,他想人想得紧。到了厢房,才发现人居然不在。
小五和祁舟没有留下什么讯息,应当只是随意出门转转。宋听便想着出去碰碰运气。
供奉长明灯的内佛堂在寺院东角上,是个挺偏的位置,但宋听对这里倒是很熟悉。
他已经在寺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只剩下这里没有找过。
——那就进去看看吧。
这样想着,宋听便放轻脚步走了进去,远远就看见跪坐在佛前诵经的僧人。
他缓步走近,那僧人便慢吞吞睁开眼睛,朝他点了点头。
宋听同样回他一礼,然后跪坐在蒲团之上。铜质佛像在巍巍烛火下俯瞰着他。
宋听闭眼合十,听僧人诵了一段经。
从前他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若是求神拜佛有用,这个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惨死的可怜人。
不会好人得不到好报,恶人却享尽荣华富贵。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看到这种泥胎偶像,他都会跪下来拜一拜。
“阿弥陀佛。”过了一会儿,宋听走到僧人面前,“我想见一见故人,劳烦师傅带路。”
敲击木鱼的声音停下来,那老和尚睁开眼,朝宋听道:
“请施主稍待片刻,此时正有故人到访。”
宋听喉咙紧了紧,半晌才艰难开口:“故人?”
藏于内佛堂之下的暗佛堂是他亲自命人建造,除了负责添灯油的和尚,这么多年能够入内的也只有他一个。
而他口中的故人,早已长眠在此。
那还有什么样的人能被这个老和尚称为“故人”,又敢让老和尚在不经他允许之下私自放人进去?
这个问题简直不需要宋听费劲去想。
他的心重重地颤了一下,眼前蓦地黑了一瞬。
“师傅,你不该擅作主张。”待到压下那些情绪,他负手,盯着老和尚的目光凶狠凌厉,“你越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