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挽垂眸,望向自己有些透明的手心。
她原以为,自己至少还有三日时间。却忘记了,此前她已动用过许多灵力,又用流光草解开体内封印,时间早已不足三日了,如今也只能熬过几个时辰。
魔界很大,光是魔宫便有许多殿宇琼楼。外头街道上的建筑,不同于仙界的霜白玉洁,而是色彩斑斓,她也只遥遥见过一次。
恍惚间想起,她似乎没有去过不邪山。
唯一一次,还是在谢无澜的记忆里。
江挽怔愣了下,缓缓地抬起了眸,望向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谢无澜,抿了抿唇。
该说不说,解了封印,恢复神力也是有好处的。
譬如现在,她就可以让谢无澜睡上几日,然后自己一人慷慨从容地去赴死。
若水台封印动荡,是妄尘在逼她现身。
江挽叹了口气,转身朝着谢无澜的方向走去,随后在他身旁坐下。
她低头看了他几秒,忽然扒开他衣襟,露出了一道诡异的黑色咒印。江挽顿了顿,指尖轻轻抚上,灵气缓缓涌入进去。
邪咒日后会使他变成什么模样,江挽不知。但如今,她将自己的本源之力渡进去,即便来日魔神通过邪咒临世,谢无澜也能与之抗衡一二。
这世间,有无数个瞬间都在上演着这般生离死别。
噬仙台一别,是生离。
此次,是死别。
她知晓谢无澜前半生有多苦,所以在自己走前,依旧想给他留下点什么。
或许等他醒来之后,看见那些东西会开心许多。
江挽起身走到桌前,从自己许久未动过的空间内,掏出了当初下山时带的包袱。
幼时师父给她买过许多玩具,谢无澜缺的不恰是童年吗?如今再出去买应当是来不及了,就将自己的东西留给他吧。
她摊开包袱,直接将里头的东西哗啦啦地倒在了桌面上,伸手摆动了几下,若有所思。
片刻,江挽又折返回去,开始在谢无澜身上摸索。
她记得,他身上应该也有个锦囊的,还是把那些东西放到他锦囊里,等他自己发现好了,不然指不定要察觉出什么端倪。
她掏了半天,终于从他心口处的衣裳掏出了一个精致的云绣绯色锦囊。
江挽动作一顿,盯着那锦囊沉默不语。
鬼使神差的,她神识探了进去。
里头,是一件绣了半身的大红嫁衣。
嫁衣以锦缎为底,如月华流水,绯红似火,金线滚边,针法细腻。不难看出,绣这件嫁衣的人费了不少心思。江挽不知他一个男子为何会做这种事,也不知这半身嫁衣他绣了多久,又是从何时开始准备的。
她望了半晌,忽然有些期待起成品了,竟无意识地笑了两声。
笑着笑着,眼角一滴泪无声无息地落在少年眉间。
江挽垂眸定定地看了他许久。
他的眉眼一如初见般,却是褪去了昔日几分沉戾,多了几分柔和,瞧着也没有当初那般冷漠。
当初,阿宓还和她吐槽过来着,说这人高冷。
高冷吗?江挽心想,或许他只是不善言辞吧。
她起身走到桌前,将那些东西装入了锦囊内多余的空间。那件嫁衣安安静静地挂在中间,四周堆积了许多小玩意。
江挽收拾好之后,又将锦囊给他放了回去,随即取下腰上的断水剑放到了桌上。
其实这柄剑,她都没有这么用过。
如果不是那条剑穗,她大概会一直用着。
……
东海海畔。
狂风肆意吹卷起人们衣摆,耳畔隐约有雷声作响。
海天交接之处,如墨云层似潮水般滚滚而来。铅灰色的天沉甸甸地覆在海面上空,不见一丝日光。
青姒感到那股熟悉的魔气,心念一动,陡然握紧了手中剑柄。
东海,果然没有白来。
若水台。
妙音陡然飞到妄尘面前,手中团扇一挥,猛地打出了一道神力。
妄尘堪堪侧身避开,目光阴鸷如毒蛇般地死死盯着她:“又是你?”
她不疾不徐地扇了两下扇子,勾唇:“是我,怎样?”
“两年前,没有和我打够吗?”
妄尘骤然捏紧了拳头。
妙音笑意盈盈地道:“以我如今的实力,对付你区区一只上古魔,是绰绰有余的。”
“不如咱们今日就来比试比试,是谁坚持得久?”
妄尘气极反笑,咬牙切齿:“做梦!”
话落,他蓦地转身,继续去冲破若水台封印,尚未飞出多远,方才那柄团扇又突地挡到了他眼前。
紧接着,团扇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妙音的身影。
她漫不经心道:“你弄出这动静,不就是想引那丫头过来吗?”
“如今她在赶来的路上,你也该停手了。”
闻言,妄尘身形一顿,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你为何会得知?”
“猜猜?”妙音挑眉:“若是猜对了,我便帮你一起杀了她,不过你若是猜错了,我便让一人来了结你。”
“哈哈哈哈哈。”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声音都是止不住的颤抖:“了结我啊?”
“这世间,能杀死我的可没几个。”
海上风云滚滚,却掩不住他猖狂的声音。
妙音不置可否地一笑。
“你倒是自信。”
她抬眼望着阴云密布的天,提议道:“不如我们回去?”
妄尘满眼戾气:“凭什么听你的?”
“那丫头快来了,你不回去,难道真要在这里打开若水台的封印?”妙音定定地望着他,似是在笃定他不敢。
妄尘的确不敢。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将江挽引来东海而已。
若是若水台封印碎裂,这三界便会沉溺于水底,届时他即便打开了神魔谷的封印,也无用处了。
于是,他猛地甩袖,冷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妙音一眼便离开。
“站住。”妙音面无表情地道。
妄尘不耐回头。
“封印给我补上。”
“两年前就是我补的,两年后还想我来?”妙音轻嗤一声,不再理他,兀自飞了回去。
妄尘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低低头看了眼自己,抬头看了眼妙音又看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敢使唤自己?
他望着眼前蠢蠢欲动的封印,深吸一口气,想到待会的事,最终还是妥协了。
长生剑气毫无征兆地划过了东海上方。
一瞬间,海畔聚着的仙族瞬间沸腾欢呼了起来。
青姒冷眼盯着那道剑气,不语。
居然真的来了。
看来,她的确是来送死的。
正在此刻,众人忽然察觉到原先动荡的封印似乎又平息了下来,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妄尘领来的魔族察觉到动静,瞬间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意思,猝不及防地便朝着那仙兵仙将杀去。
“杀!!!”一时之间,地震不止,风烟漫天。
仙兵仙将错愕了一瞬,立刻便有几个人被瞬间捅死,刀光剑影唰唰落下,血流不止。
几具尸体纷纷被抛入海中,海面上瞬间晕染开了一圈圈血迹。
妄尘补好封印后,便迅速返回了此地。
他足踏虚空,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切,满意地勾了勾唇。
青姒似乎没有想到魔族会动手得这么突然,以至于在一道攻击悄无声息地袭来之时,有人替她挡下。
溪云止一脚踹飞那魔族,收回了怀机笛,随即猛地拽过她手腕:“师姐,这里危险,我们先走!”
青姒错愕地看向他:“云止?”
“你怎么来了?”
他面色沉重:“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离开。”
怀机笛倏地迸发而出,镇于半空,一时之间四周魔族难以再攻。
青姒看了他一眼,蓦地挣脱开他的手:“如今不是你能胡闹的时候,好端端的,你跑来东海做什么?”
溪云止微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师姐?”
青姒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云止,你不必管我,我自有我的事情要做。”
溪云止沉默了下来。
怀机笛以释放魔音为攻,四面又形成一道小型结界,魔族在外纷纷抱头面露痛色,脚步难以挪动半分。
两人在这里面,倒是暂时安全了下来。
“师姐,你的事情就是杀了他吗?”溪云止盯着她,指着半空上那道悬浮的黑影。
青姒一愣,没有吭声。
“你杀不了他。”溪云止笃定道。
“我能。”青姒语气亦是笃定。
她看向眼前的人,目光平静:“就算与其同归于尽,我也无憾。”
溪云止漠然道:“那我呢?”
青姒怔了一怔,望向他的目光似带有熟悉的眷恋。她猛然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神寸寸冷淡了下来。
那是曾经对江挽说过的话。
“利用又如何?保护又如何?若是两两掺半,小师妹不妨猜猜,到了最后,究竟是前者更多些,还是后者更多些?”
青姒逐渐回过神来。
应当是后者多些的。
所以,她此刻才能肆无忌惮地放出狠话,赶他离开。
不然,两年前她也不会答应成为妙音的人,送溪云止安然无恙地回到无极宗。
“你?”青姒笑了声,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冷淡:“你爱如何如何,与我无关。”
溪云止依然平静地望着她,不为所动。
青姒唇角轻轻扬起:“你若是担心我,若是不怕死,何不亲自替我去杀了那人?”她话音一顿,继而又道:“想来你是做不到的,就和你当初拦不住我走一样。”
她说:“你既做不到,那就滚回无极宗。”
“我早已不是你师姐了。”
冷风直吹,沁得人心底都泛起了凉意。
东海海畔的水,宛若一条血河,尽数被鲜血染红,无数尸骨被人抛入海中,纷纷沉底,不见尸首。
溪云止凝望着她几秒,眉眼再无往日的温和,却是多了几分寒。
半晌,他轻声应道:“好。”
青姒又笑了。
下一瞬,眼前的人转身,收起了怀机笛,毫不留恋地离开。
他离开了此处,却是朝着妄尘的方向走去。
青姒唇角笑意僵住。
她刚想上前,一道神光犹如雷电降落,狠狠地劈在了仙魔两族兵将之中。
那股强悍的力量瞬间扫开,一时之间,仙魔两族纷纷被逼退数百步,无数尘土灰烬乱扬。
大地狠狠剧烈颤抖几下,发出了一道诡谲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
妄尘定睛一看,脸色骤然黑了。
双方交战的场地中间,大地被神力撕裂开一条漆黑而狰狞的裂缝,宽足足有数十米,直通江海。
东海之流毫无征兆地涌入了裂缝之中,须臾之间形成了一条河,将仙魔两族给阻断。
青姒猛地抬眼看去。
方才那道离开的身影,赫然消失不见。
她心下狠狠一颤,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不少。
剑气撕裂虚空,直破云霄而下,长生剑猛地插在了中央那条河。
一道身影落在了剑柄上。
妄尘按压住心底的怒意,嘶哑地笑了两声:“你终于来了。”
江挽缓缓落地,拔出了长生剑,冷冷地看向了妄尘:“我可以和你走。”
妄尘一愣,倒是有些意外。
他飞身落地,站在了河对面,遥遥地望着她:“乖徒儿,今日这么听话?”
话音落地,青姒和妙音瞬间不可思议地看向了江挽。
江挽……居然是他徒弟?
“但我有一个条件。”她面无表情地说。
妄尘望着她,毫不意外:“说。”
“停战。”江挽沉声。
“呵。”他低笑了声:“乖徒儿,是不是傻了?”
“你既答应助我打开神魔谷,便应当知晓此后这三界,是谁的天下了。”
江挽嗤了声:“你想得太容易了。”
“我要你立下血誓,千年之内,不准开战。”她剑指妄尘,一字一顿道:“否则,你们将永世囚于神魔谷,不得出。”
妄尘一顿,尾音拉长:“真是好恶毒的诅咒啊……”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时间缩短一点,百年如何?”
江挽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做梦。”
“唉,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妄尘垂下眼眸,神色渐渐狠了:“你不会以为,我带不走你吧?”
话落,对面的人却迟迟没有声音。
他抬起眼眸。
却见江挽不知何时将长生剑抵上了自己脖颈,挑衅似的对他一笑:“你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