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苏涉同莫玄羽同苏长安的关系也是一样的亲近,但对于小苏眠来说,这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十岁那年。
苏长安豢养的花草有了灵识,花草成精,起初的时候,它们也是可可爱爱的小精灵。
可到了后来,当它们的灵智有了提升后,有些精灵就变了。
有的误入歧途,开始以生人灵识为食,来提升自己的修为。
起初是秣陵苏家的的如同门生仆人,后来,它们将目标转移到了镇上的普通百姓身上,到了最后,它们竟然还打起了苏长安和小苏眠的主意。
若非那一阵子秣陵苏氏闹邪祟的事情传播太过广泛,苏涉日查夜访,却怎么也不曾想,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最大的乱子是出自自己家中。
那一日,正是七月十五。
中元节。
这在平民百姓中算是比较重要又比较畏惧的日子。
中元节这天,谣传是鬼门大开的日子。
鬼门大开,万鬼出行。
听说,这是阎王体恤死去的亡灵们的思家之情而特此批准的,在七月十五日这一天里,亡灵们得以回到家中看望自己的妻儿老小。
而每逢每年的七月十五日这天,家家户户家中都会备上丰盛的膳食,盛出一部分放在祖屋祠堂,以供从地府里归家的亡人们食用。
当香同香烛被点燃,纸钱燃尽,亡人们用完后,活着的人们才可以将祖屋的食物重新回到原本的菜碟中。
与此同时,人们会在桌上留下一碗白米饭,到了晚间临近亥时末时,由家中最为精壮的男人端着白米饭和上白水将还在家中的亡人们带出家中,送还于地府。
除此外,还有诸多的细节需要忌讳。
然而,就在这样的重大的日子里,苏家出事了。
精灵们突然暴动,其中一位,用枝叶趁乱卷走了苏长安和小苏眠。
被送苏长安和小苏眠回房的苏管家及时发现并且跟了上去。
最终,精灵们被苏涉还有莫玄羽尽数诛灭在秣陵镇外的树林里,而苏长安和苏眠,也毫发无损。
唯一重伤而亡的,只有那个严肃刻板的苏管家。
苏管家咽气前,要他照顾好阿眠,所以无论去到何处,他都将阿眠带在身边,阿眠想去的地方,他也都会去。
除此外,苏管家还对阿眠说了一些体己话,不让他听,他便站远了。
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看见苏管家嘴角蔓延着大片的血迹,他的身体,都是被藤条枝叶贯穿的空洞,他身下的土地几乎蔓延成河。
那是苏长安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身上血液流尽的样子。
那也是苏长安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体内的血液是很多很多的。
苏管家很痛,每喘一口气,苏长安都看见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慈祥。
他费力的抬手,去抚摸阿眠的面部轮廓,苏长安看着苏管家嘴唇轻微的翕动着,他能感觉到他在对苏眠说些什么,可他声音太小,而他又站得太远,他根本听不到。
他能看到的,只有苏管家那双无力垂落还干净的大手,那一刻,时间好像在他眼中静止了。
晚间的清风带着苏眠那处绝望哭泣的低吟,清楚地落入他的耳中,让他产生一种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
可他抬不动脚,他像个石头那般立在那里,浑身的血液仿佛在那瞬间凝滞,冰冷,却又让他能清楚的体会活着的存在感。
在这般令人难过的场景中,苏长安却好似在苏管家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影子很模糊,他看不清他的脸,隐约中,他好似听见那人在同一个矮小的孩子讲话:“少主莫怕,江伯保护你……”
他以为那是错觉。
那时候,兄长和阿羽很忙,已经顾不上他了。
诛杀完精灵,兄长和阿羽两人只来得及的分别抱了抱他,然后便脚步匆匆的走了。
树林里,只有他和阿眠,还有那两位出自白雪阁名叫宋寒宋望的两位道长。
听兄长说,那两位,都是极好的人。
事实上,他们确实极好。
他们看出他同苏眠的难过,没有催促他们带着苏管家回家,而是任由两个孩子在幽深冷寂的树林中待了一宿。
直到天空渐明,雾沉沉的树林里开始有雨水洒落,抱着苏管家的苏眠才好似从苏管家已经离去的悲伤中脱离出来。
当苏眠抬眸朝他望过来的时候,他狼狈地低下头,懦弱地不敢对上苏眠的视线。
苏眠七岁了,已经懂了基本的是非,苏长安怕,他怕苏眠会怪他。
尽管,确实都是他的错。
花草是他种的,精灵自然便是他豢养的。
即便,他起先并不知情,但这不是他逃避的理由。
所以,他根本不敢对上苏眠的眼睛。
他怕从苏眠的眼中看到厌恶的情绪。
然而,让苏长安意外的是,并没有。
他看见苏眠轻轻放下苏管家已经僵硬的身体,带着满身血迹,从远处朝他一瘸一拐的走来。
他预想中的责怪没有铺天盖脸的朝他砸来,迎接他的,是苏眠那冰冷颤抖的小手。
在他将近窒息的紧绷中,他听见苏眠用着几乎哽咽失声的声音轻轻地叫他:“长安…回家,我们……带阿爹回家,下雨了……你身子不好……”
紧绷的身子,在那一刻放松下来。
他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好……我们回家……”
苏眠没有再说话,只是跟在他身边麻木的走着。
苏长安不记得他是如何走出那片树林的了,因为还未走出树林之时,他便已经陷入昏迷中了。
他醒来时,家中已经替苏管家处理了身后事,因为昏迷,他尚未来得及送苏管家最后一程,他见到的,只有大家为苏管家用石砖砌成的新坟。
从那以后,苏眠再也不曾唤他长安,而是像曾经的苏管家一般,唤他小公子。
兄长和阿羽统计了当月里受到侵害的人家,携着重礼挨家挨户的去上门赔罪。
苏长安见到两人时,两人身上没一处好肉。
身上,头上,全是被那些受到侵害的人家的家人们用农具还有家具一起砸伤的伤口。
他们不肯接受兄长和阿羽的道歉,要他为他们的亲人偿命。
兄长哪里肯?
那自然是不能的。
可是,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的,即便你只是无心之失,可错了就是错了,你不能要求他人为你的错误去承担一切。
年仅十岁的苏长安,在漆黑的深夜里,提着一盏泛着暖光的灯笼,一个人出发了。
他知道,此一去,是死是活不得而知,但他却是非去不可。
他拿着白日里从兄长书房里誊抄的名单,挨家挨户的上门赎罪。
他并未携带什么贵重物品,因为在他看来,这不是安慰,是侮辱,是对人命的践踏。
贵重物品可以送,但需得放在后头他们原谅他以后,只有在那时候起,他们才会心安理得的收下。
所以,他只身一人去了。
一盏明灯,一身孝服,在一户户人家门口前长跪不起。
临近晚冬的天,冷的厉害。
在这样骇人的低温中,每日夜里,苏长安都会冻得嘴唇发紫,身子瑟瑟发抖。
可一句接着一句满含着稚嫩嗓音的“对不住,请你们原谅”之类的话语,却在寂静寒冷的夜里,清楚又洪亮的响起,一点一点的传进人们的耳朵里,眼睛里,心里……
起初,苏涉是不知道的,他只以为这些人家悲伤过去,态度有了缓和,这才接受了他带过去的歉礼。
直到一日夜里,苏府的大门被一户人家拍得砰砰作响,等看到他们怀中险些被冻死的苏长安,苏涉才知道,原来那些人家态度缓和如此之快,是因为自家弟弟。
在无人知道的夜里,他十岁的弟弟,便已经背上了人命的枷锁,学会为自己的过失赎罪了……
此后,苏长安的身体一落千丈,莫玄羽没有办法,他重操旧业,又开始一年到底四处奔波去寻各种名贵的灵药来替苏长安弥补身子的亏空,这灵药,一寻就是十七年,从未间断。
而那些观望的人家,本以为苏长安就这样罢休了,却不料,苏长安人不大,性子却倔强不堪,愣是拖着一副病殃殃的身子,挨家挨户的跪完了所有名单上的人家,得到了所有人的原谅这才作罢。
也正是因为这一举动,这么些年来,苏长安被流言蜚语淹没之时,也会有看不过眼的人们会替苏长安鸣不平。
即便,苏长安从来不曾否认过什么。
得到了所有人的原谅后,苏长安活泼的性子沉寂下来。
他开始变得格外沉默,也不爱出府了。
原先的猪蹄已经变了味道。
李老伯被精灵害死了,如今的猪蹄铺子,是李老伯的儿子在经营。
苏眠也变了,没日没夜的修炼,忙碌起来。
他每日的闲暇时光,便是在修炼的空余时间去府外走上一遭,买上两只猪蹄。
一只他自己的,一只苏长安的。
剩下一只,在两人心里。
苏眠粘人的习惯自此戛然而止,他有了自己的房间,话也变得更少,有时甚至是十天半个月也说不上一句。
还是他见苏长安也变得同他一般,话才逐渐密集。
在苏长安的心中,阿眠的地位其实是同苏涉和莫玄羽相等的。
阿眠的苦难,都源自于他,所以,他需要照顾好阿眠才行。
恍惚中,意识飘远。
“公子……你冷不冷啊?”
寂静中,突然响起苏眠颤抖的声音。
“不冷。”
苏长安望着四周,一回头,却见苏眠整个人鹌鹑似的缩成一团。
“阿眠,你怎么了?”苏长安恍然间意识到了不对。
“公子……我,我好冷啊……”苏眠说着,身体止不住的打着寒颤。
苏长安走近,伸手在苏眠身上一探,却探到满手冰冷。
刺骨的寒气似乎要顺着他的手渗入到四肢百骸。
“怎么会这么冷?”苏长安皱着眉头,目光如电的看向一直趴卧在侧的水麒麟身上。
别以为他方才没看见,这家伙偷偷歪头了。
很快,苏眠整个人便昏过去没有意识了。
“阿眠,阿眠!你怎么了?”
苏长安摇晃着苏眠的身子。
然而,苏眠却是紧闭着眸子毫无动静。
这时候,那水麒麟起身了。
它站立起来,甩了甩身上并不存在的毛发,走到了苏长安的身边。
在苏长安的目光注视下,它张口吐出一个泛着晶莹蓝光的水球,将地上昏迷不醒的苏眠彻底笼罩。
苏眠被水球圈入其中,闭着眼眸,只是整个身子却是安静下来,不像方才那般颤抖。
“是你做的?”
苏长安的目光落在眼前同他近在咫尺的水麒麟身上。
水麒麟在苏长安的目光注视下,优雅的抬了抬两只前肢,而后一道稚嫩的声音突然从它口中响起。
“是我做的,主人。”
苏长安眸色沉下来,“主人?你怕不是认错了人?”
“我不过是尘世间一普通凡人,有何能耐能让一头瑞兽认主?”
“到底是我飘了还是你傻了?”
对于苏长安刻意的言语刺激,水麒麟并不在意。
它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主人,我并不是真正的瑞兽,我是天心镜,是主人诞生之初一同降生于这世间的神器。”
“这尊石像,是当初你在冲出江晚吟身体中时,我分离出来的最后一缕神力制造的一道影子。”
“待到神力耗尽,这尊石像便会沦为一尊普普通通的石像。”
“我是因你而生,你自然是我的主人。”
稚嫩的声音还在不断的响起。
但其中透露出来的信息让苏长安暗暗心惊。
“什么天心镜,什么一同降生?简直荒谬,我不过一介肉体凡胎,同你这天心镜根本没有丝毫联系。”
“主人,你自己也察觉到了不是吗?”
稚嫩的声音毫不犹豫的拆穿了苏长安的谎言。
“为何你生来招惹邪祟?他们企图吸食你的血液却又畏惧于你的血液。”
“为何每年七月十五,你都没有当晚的记忆?”
“为何你从小拥有神力,却在一介凡人面前将自己装成一位病弱公子?”
“又为何,你从未将自己的特殊之处告知过任何人,包括你的兄长苏涉……”
“明明无人伤害过你,你却对世间之人都抱有警惕之心,主人,这些你都不好奇吗?”
听着这道稚嫩的声音撕裂他隐藏的秘密,这一刻,苏长安慌乱中却又带着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或许还是面对未知的恐惧。
他希望如他所想一般,面前的石像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可偏偏,它知道他所有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