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天空下,是湛蓝的海面。两者交汇处,是一片厚厚的白帆。
这些明军的白帆,组成前凸的三角形,朝着单薄的双一字形红毛舰队压过来,似乎瞬间就能将对方碾成碎片,就在这个时候,双一形舰队退了,而且退成了两路。
那些担当仆从军的海盗船四处逃窜,似乎方寸大乱,急于逃命。
唯有八艘盖伦船整齐划一,朝着同一方向撤退。随后是紧紧咬在背后的明军船队,三艘盖伦船追在最前。
场面变成了一场海上追逐战,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厦门岛越来越远,明军阵型越来越松散。毕竟这支混合舰队的船只类别太过复杂,性能全然不同,航速有快有慢,操船手有生有熟。慢慢的,明军分为了三个队列,三艘盖伦船在前,三四十艘性能较好的大小船只是第二梯队,乌央乌央的其他船远远缀在后边。
慢慢的,那八艘逃窜的红毛船似乎跑不动了,阵型变得稀稀拉拉,从前后排列的“I”字型,变成了稀稀落落的两三排乱阵,而且方向还七扭八歪的,似乎明船随时都能逐一逮住。
“这就是他们的包围圈吗?”
明军旗舰上,沈寿崇放下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他看得很清楚,八艘船横七竖八的排列,是为了推出炮口,集中火力。一旦明舰贸然闯进去,一艘船可能就面临三四艘敌舰的包围、五六十门火炮的齐轰,很快就得跪下。
“是的,沈。我们要试试吗?”
回答他的是个卷发蓝眼的泰西人,正是他的副手,雇佣兵,啊不,是水师顾问、小佛郎机人布鲁诺。
“等下试试”
八艘红毛船的阵型,更加凌乱了。明舰似乎要一头扎进去了,又似乎在犹豫,像在诱饵之前思考人生的鱼儿。
慢慢的,明船的身后出现了第二梯队的帆影,意兴阑珊的红毛舰队正要收起陷阱的时候,明船扎进来了。
明船并不乱闯,三艘船结成一个“V”型,咬住了对方一艘落单的盖伦船。伤其五指,不如断其一指。
“嘭!嘭!嘭!”
对轰局面瞬间打响,硝烟弥漫。明军以三对一,强攻了一轮。
然后就陷入了重围。
一样的盖伦船,一样的火力与人手配备,红毛人的操船技术显然更高一筹,明舰刚刚咬住钓饵,一轮输出,七俩敌船就转身掉头,将他们反包围了。
“嘭!嘭!嘭!”
炮声如爆竹一样响起,海面上升起白色的烟雾,炸起白色的水花。
沈寿崇觉得自己的船身持续摇晃。激烈的摇晃是因为开炮的后坐力,更激烈的,是因为中弹了。
盖伦船用的都是硬木,一发两发实心弹摧毁不了。但架不住炮声隆隆,攻击密集,照这趋势,估计十五分钟吧,就得见海龙王了。
千钧一发的时刻,救兵来了。
这是一群极其狭长的船,与橄榄型的盖伦船很不一样,外观像是海里的剑鱼,船首伸出长长的尖刺,却不是冲撞所用,因为上面还帮着片片三角帆。
由于船身较小,先前他们并未挂满船帆,隐藏在明军的帆阵中不显眼。而今它们以剑鱼一样的速度,从明军第二梯队中突然现身,快速插入战场,随后密集的火炮声响起,这些剑鱼快速投送了一波火力,把完全被压制的三艘明军盖伦船解救了出来。
其实这群剑鱼的火力并不大,更大的威吓,来自它们突如其来的出场。
明军还有多少这样的船?将如何反击?红毛船还没做出判断,明军的第二梯队已经围上来了,而且还放出了纵火船。
红毛舰队撤退了,这回是真的撤退。
包括那艘伤痕累累的,被明军咬上的诱饵船,经受了前后几轮打击,它并没被击沉。
而明军的三艘盖伦船,也是弹痕累累,没好到哪去。
这一仗,勉强算是平局吧,最多算明军小胜,大部分红毛人的仆从船,被留下了。或被击沉烧毁,或被俘虏。
回到厦门岛,筼筜港中桅杆如林,长长短短,破破烂烂,此处已成战后维修港。码头边上,一列列垂头丧气的战俘正正被押往军营看管。这些人衣衫褴褛,大都操广东口音,间或也有冒出一两句闽南语的。
两排将官面对面坐在大营中,主帅席位上,一脸无所谓的武将,正是孙五七。
左面一排坐的是本地军将,水陆军都有,为首高大强健,方面阔嘴,虬髯花白,面色桀骜;右边坐的全是客将,以沈寿崇、布鲁诺和一位戴着黑面甲的无垢军官为首。
这奇怪的格局,源于前几日的一场争执。如果红毛鬼来袭,指挥权归谁的争执。
“贤侄,你还年轻霍,这么多宝贝新船霍,还是交给阿叔来指挥啦!胡建沿海的水文霍,和你们北方的不一样咧!安啦!藕和你爸爸是好盆友啦!”
作为客军主将,沈寿崇原先的任务只是带队拉练,完成移民罪民到大员的任务,没想到拉练竟然变成实战,一干新军将领都在摩拳擦掌,演练阵型。随后,本地将官上门就来夺权了。
对方是福建水师副总兵,级别略高于沈寿崇,且战事在人家主场,按理说要客随主便。但这支舰队身负皇帝密令,根本没有理睬对方的必要,何况新船、新炮、新战法都是最高机密,决不允许外泄。
也是这些宝贝,引来了对方的觊觎。
大明不重水师,就连清剿倭寇的戚家军,实际也是陆军。所以水师都很穷,装备很普通,看到这豪华舰队,难免眼红,皇帝的船又怎样,还不是用来打仗的,小侄儿你能用,阿叔我为何不能?
那虬髯花白的本地阿叔,名叫俞咨皋,他确实是沈寿崇的爸爸沈有容的老战友,至于他自己的爸爸,名头就更响了。俞大猷,俞龙戚虎的那位俞大猷。
俞龙还在戚虎的前面,不只是因为俞大猷年纪比戚继光大了两轮。论个人武艺与征战经验,其实俞大猷还更胜一筹。年少时,俞大猷是个武痴,单枪匹马敢去少林寺踢馆。后来戚家军取明刀与倭刀之长,改良为戚刀,用的也是俞大猷结合棍术而研发的新刀法。另外鸳鸯阵与车营战术,据说俞大猷也起到了很大作用,前者参考过西南少数民族的刀阵,后者用于抗击蒙鞑,这两处都是俞大猷征战过的地方。
俞大猷很会打仗,很不会做人,所以一生都在南征北战。打仗、升官、弹劾、罢黜、重启、打仗、升官、弹劾.......成为一种死循环,循环到死。他过世前,还受到过征召,但,实在打不动了。他一生刚直清廉,功勋累累,却不如戚继光那么适应官场,没能如何荫萌家人。举个栗子,俞大猷过世之后三十年,俞咨皋才考上的武举。
对比一下王好贤,弄弄斜教都能当上武官,不要太简单。
父亲打仗的本事,俞咨皋应该继承的不多。不会做人这块,俞咨皋不遑多让。在另一个时空,他被郑芝龙击败,顶罪论死,随后俞家人迁离福建,消失在历史的视线之中。
明末打败仗的将军多了去了,直接被咔嚓的,也就可怜的几个。君不见某位左大帅,败仗越打越多,官位越升越高。
眼下俞咨皋露出不会做人的一面,沈寿崇尴尬了,他也是纯粹的武将,不大会处理这种局面。
“这新船新炮,要用泰西教官的新战法,若是瞎指挥,弄坏了谁担当得起?”
沈寿崇身后咋咋呼呼冲出一名副将,刀疤脸、短络腮胡。
俞咨皋斜视了此人一眼,毫不为意
“林北(老子)担不起,你就担得起?”
“本伯爷,当然担当得起!本将乃是皇帝亲随武官,应城伯孙廷勋”
俞咨皋闻言一震,特么的又来一个拼爹的?
孙五七一副我来搞定的表情,给沈寿崇使了个眼色,大大咧咧的走上了帅位。
武勋在这个时代基本都是废物,但无论如何,他们在五军都督府都挂有职位,是可以向地方军队,尤其是卫所军伸手乱摸的,俞咨皋军籍在永宁卫所,不服不行。
于是有了这一场实验之战。实验新军盖伦船的战力,实验“海上夜不收”飞剪船,实验纵火船的效果。实验证明,明军的盖伦船,无论数量还是操船经验,和对手还是差很多。
还好,明军还有些手段藏着掖着。
于是新军、东厂、锦衣卫,福建永宁所......八百里战报分别递送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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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咨皋紧锁双眉,回到了自己的营房。
“歹鳞,登来咯”(大人,回来了?)
一个儒生打扮的人,笑嘻嘻的上来迎接,看来等了有段时间了。
俞咨皋看了一眼对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后让亲兵帮忙卸下官服,换上了居家道袍。
那儒生却不当自己是外人,自顾在茶桌边上坐下,动手泡茶。
闽南人好茶,家中必有全套茶桌茶具,亲朋间串门,头一件事就是泡茶。就算独自一人,亦可自饮自斟。俞咨皋的营房中,自然也也备有茶具,此时红泥炉子上的水壶已有蒸汽冒出,原来等待的时候,这儒生已经烧好了水。
头一道冲泡的茶,却是不能喝的,是为洗茶醒茶,茶汤顺便用来冲洗盖碗茶杯。
第二泡才是头道茶,倒茶手法称为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先重后轻,务必杯杯平等,但又都不能满杯,有“半茶满酒”的讲究。
白雾升腾,茶香四溢,这是泉州人习惯的交流氛围。
“歹鳞啊,安咋?”(大人,如何?)
俞咨皋端起小茶杯,一口饮尽。茶杯上升腾的白雾,似乎也被他吸进了肚子,视线毫无遮拦,他目光炯炯盯着对方。
“既然你来探听,也帮林北问一问啦。给红毛带路的那些,都下海喂鱼了,啊你们头家,是要准样?”
用“闽普”而非直接用闽南语与对方交流,似乎摆明了他的立场。
对方也不急,又给俞咨皋续上了一杯。闽南人的茶杯很小,一杯一口,慢慢冲泡,慢慢聊。
“阮啊~,就系拓海嘢寇密啊郎啦”(我们,也就是讨海为生的苦命人)
“出海打渔的,才叫讨海啦,杀人越货,也叫讨海,你搞笑咧!”
“麦安尼共啦!(别这么说),海商啦,都算海商啦”
撇了撇嘴,俞咨皋懒得与对方争辩,只是默默盯着对方。
那儒生正了正衣冠,变得严肃恭敬。随后却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推到俞咨皋眼前。
都是大明银行的银票,厚厚的一叠。
“水师的兄弟,日子都很苦啦,这是藕们大的(大哥),一点心意啦!”
他也换成了闽普沟通,像是代表着某一方的立场。
俞咨皋扫了一眼银票,却未伸手。
“给红毛带路的,不是藕们,是广东那边的兄弟啦!讲来讲去,海上讨口饭吃,都不容易啦。”
“大的意思,可以叫红毛挪个地方,别惹官府了,大家平平安安做买卖,一起发财啦”
俞咨皋眼中带笑,伸出手指在银票上轻轻敲击。
“那你们把红毛赶走,那就好咧,找藕没用啦”
“交个盆友啦!打红毛,还是要靠大明水师啦,你看诺,这次厦门岛有这么多战船。但是哦,也不要都打死啦,赶走,叫伊换个地方就好啦!”
“换哪里呢?”
“大员!”
俞咨皋双手一推,将银票推回对方面前。
“红毛,藕也打不过啊,怎么打,藕也做不了主啦”
那儒生愣了一愣。
“没问题啦,福州那里,大的也会找人去啦”
俞咨皋单手指了指天
“你们去福州,也莫炉用啦”(没用)
俞咨皋端起公平杯,给儒生满满倒上了一杯茶。满茶,就是送客的意思。
怀揣银票,那儒生走得心事重重,根本没留意到,有不止一双眼睛,钉在他的背后。
他叫许心素,自从那次作为泰西传教士的通译进京以后,他在厂卫建档已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