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话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大渊朝比起前朝虽然民风开放,但到了元宵和冬生这个年纪,大抵还是需要避一避嫌的。
康允泽看着两人半跪在地,相隔的距离不远不近,不知怎的想起多年前似乎也有一次被自己撞见两人在树下说话。
原来情根深种竟始于当日?
康允泽的面上已有了怒意,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元宵如鸦翅一般微垂的眼睫,娇俏的下巴。
他原来年纪尚幼,于男女之事上并不开窍,比起大少爷康允知独爱美人,他却从未留心过哪个女子的长相。
在兵营一年,往来相处的都是些糙汉子,向来是粗俗豪放之风盛行,荤话更是不绝于耳。营房里那些个尝过味的汉子时常说起闺房之事,时日一长,康允泽也在这不经意间知晓了不少男女之事。
只是他一心想着上阵杀敌、加官进爵,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赶了一千多里的路回了京里,让这丫头撩了他心仿若柳枝撩过一池春水。
这个念头一起,他像是吓了一跳,按下悸动,他仍旧是沉了面色:“你无话可说?”
“回四少爷的话,冬生是为救奴婢,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元宵没想逃出府,还请四少爷大人大量,饶了这一回吧。”元宵不知道康允泽听了多少,也没想瞒他。
她本搭上了侧夫人的船,想逃过这一劫,谁承想自己的正经主子回来了,那更好,大少爷总不会做出问自己兄弟要丫鬟这样没脸没皮的事。
这个想法一出,便是元宵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好像不自觉地就认为康允泽一定会护着自己。
逃出府?!
康允泽闻言更加诧异,几番询问之下才晓得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神色间带着几分不悦,转头对冬生冷声说道:“你且离开吧。我院里的丫头,岂有平白无故被人要走的道理?”
那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冬生不敢再留,踉跄着起身告退。
元宵仍是半跪在一旁,心中却暗自思忖。
只是寥寥数语,她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康允泽比起往昔有了很大的不同。
从前,他或许青涩稚嫩,而如今,短短一年的兵营历练之下,他不怒自威,周身散发着一种杀伐果断的凌厉之气,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刃,锐气逼人。
康允泽的目光重回到元宵身上,但见那丫头低着头一副委屈的模样,心中竟生出一种不是私奔就好的莫名情绪。
他软和了口气,看着那丫头道:“行了,还跪着做什么。”
见元宵站起,他又问起:“姨娘可是病了?”
“是。”元宵眼尾的余光瞥见康允泽脸上一闪而过的忧伤,“年后杨姨娘的院里就传了大夫,说是虚劳之症,吃了很多药都不见好。元宵去莲音院瞧过杨姨娘,状况不大好,如今连床都不大能下了。”
康允泽听完默然了片刻,语调不见起伏地开口:“随我去看看吧。”
踏入莲音院,一股萧瑟之感扑面而来,仿佛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岁月的落寞与孤寂。
和康允泽曾经记忆中那充满生机的画面全然不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般的陌生。
元宵跟在康允泽的身后进了里屋,屋内静谧得让人窒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康允泽久在战场,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颤,似乎嗅到了一种濒临死亡的气息。
杨锦瑶静静地躺在床上,单薄的身躯陷在锦被之中,显得愈发瘦小虚弱,已然是油尽灯枯之态。她那曾经温润细腻的面容,如今爬满了岁月与病痛交织而成的憔悴痕迹,双颊深陷,毫无一丝生机。
康允泽的目光缓缓投向床榻之上,他本以为自己早对这不管不顾自己十余年的女人没了感情。当看到她这副模样时,心还是不可抑制猛地一颤,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了他的心脏狠狠地拧了一下。
娘亲的形象或许因为十数年的漠不关心而变得模糊。但此刻,眼前这具瘦弱、憔悴到极点的身躯却如同一把锐利的钩子,将康允泽那些深埋心底的亲情瞬间勾出,狠狠地搅动着他的内心。
床榻上闭目休息的杨锦瑶不知是不是也有所感,眼睛未睁开,嘴里却喃喃地轻语。
元宵听了半晌才勉强听出她重复的那三个字是“泽哥儿”。
身前的康允泽早已两步上前跪坐在床前,如此近距离他更能看见杨锦瑶的嘴唇也毫无血色,微微张开,似是在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她还是不肯放弃地嘶声叫着,泽哥儿...
她的手枯槁如树枝,毫无章法地伸在半空不停地抓握,好似想要捉住什么。
康允泽拧紧眉头,一把握住她悬在半空中的手。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娘亲,所以从口中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便是自己也觉得陌生。
可床上躺着的人却在听见这两个字的瞬间,安静了下来,她勉力睁开眼睛果然看见床前坐着一个高大的身躯。
模糊间那个高大的身躯和小时候还躺在她怀里的孩子重叠在一起,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却又在下一秒用力反握住康允泽的手,气若游丝:“泽儿...莫要逞强,安稳过日子便好...你爹就是...咳咳...”
话未说完她的眼神便渐渐黯淡下去,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溘然长逝。
只是那抹笑意仍然挂在嘴角。
康允泽握着那枯瘦的手,久久没有放开。不知过了多久,元宵才看见那个孤寂的背影轻轻晃动,有苦涩的声音流出:“现在,我当真是孑然一身了...”
元宵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下一阵揪痛,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
那话已经到了嘴边,“你还有……”
可究竟还有什么呢?她却又一时语塞。
康允泽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目光直直地盯着元宵,眼中满是期待与不安,问道:“你也会离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