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更的梆子声还在滴水檐下摇晃,议事厅的青铜兽炉已吐出青烟。
叶阳将连夜绘制的绢帛舆图抖开时,露水正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砖上洇出七颗北斗状的湿痕。
\"诸位请看。\"鎏金铜尺点在涞水流域图上,惊飞了歇在窗棂的灰斑鸠。
李冰捧着的木匣里,十二枚刻着时辰的陶制水漏彼此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动。
张大臣突然拍案而起,腰间玉组佩撞得叮当乱响:\"耗费三千石粟米就为造这劳什子分水堰?\"他枯瘦的手指戳向舆图,指甲盖沾着昨日议事时蹭到的朱砂,\"当年郑国渠不过...\"
\"郑国渠引泾注洛,却不知渭北塬地土质松软。\"叶阳截住话头,袖中滑出半块夯土,啪地按在案几裂纹处,\"张公可识得这是何物?\"土块断面密布着麦秸与贝壳的纹路,正是昨日从宫墙夹层取出的战国版\"混凝土\"。
王村长攥着麻布头巾欲言又止,背后两个抬着木斗的村民突然晃了晃。
斗中黍粒撒在青砖缝里,恰形成道蜿蜒曲线。\"太子说要改河道,可我们春耕的垄沟...\"老人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厅外运木料的轱辘声。
叶阳突然抄起李冰新制的量水尺,铜制游标在晨光中划出弧线:\"老丈请看。\"尺尖挑起案上茶汤,琥珀色水珠在半空凝成浑圆,\"这叫流体力学,水过陡坡则湍,遇缓坡则蓄。\"他指尖轻弹,水珠精准落进王村长捧着的木斗,黍粒间顿时洇出规整的放射状纹路。
孙工匠的鹿皮靴突然踩住滚到脚边的木楔:\"这榫卯结构怕撑不过汛期。\"他扬手抛出三枚青铜锛,寒光闪过之处,李冰捧着的木匣应声而开。
十二水漏眼看要坠地,却被老工匠用麻绳串着的算珠凌空兜住。
\"孙师傅可知都江堰鱼嘴分水?\"李冰不慌不忙解开算珠,水漏悬在榫卯模型上方三寸,\"此乃改良后的燕式斗拱。\"他手指轻推,模型突然展开三十六道暗槽,将十二水漏分装在七层木架中,\"纵是涞水改道,这分水渠能卸七成水力。\"
正午的阳光斜切进雕花窗,将众人影子钉在夯土地面。
当叶阳解开第三卷写着\"以工代赈\"的竹简时,张大臣突然抓起案上蜜渍杨梅掷向舆图。
紫红汁液在涞水决口处晕开,倒像极了密奏里提到的赵国箭簇痕迹。
\"太子可知燕王昨日又咳血?\"张大臣的象牙笏板重重拍在\"市舶司\"三字上,震得砚台里的宿墨泛起涟漪,\"有这闲钱不如多备些...\"
檐角铜铃忽响,一队扛着测量仪的工匠恰从廊下经过。
领头者怀中的罗盘磁针正指向张大臣腰间鎏金带钩,惹得老臣慌忙后退撞翻凭几。
叶阳顺势展开周氏商行的契书,桑皮纸边缘还沾着蓟城特有的靛蓝染料:\"修缮所用楠木,三日后便会顺着改道后的涞水抵京。\"
暮色初临时,议事厅门扉泄出的暖光在地上拉出细长金线。
林婉捧着药盏立在九枝连盏灯照不到的暗处,发间木簪沾着从庖厨带来的新麦香。
她望着叶阳被十二盏铜灯勾勒出的侧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盏底刻的星象图——那上面二十八宿的走向,竟与案头涞水改道图惊人相似。
烛火在药盏中漾起细碎的金斑,林婉腕间的玉镯轻叩盏沿,发出清越的鸣响。
这声脆响恰融进叶阳展开契书时帛卷抖落的簌簌声,倒像是某种无声的应和。
她将浸着黄芪香的帕子叠成井字纹,轻轻推向案几边缘,帕角缀着的流苏正拂过叶阳被墨渍染黑的尾指。
\"诸公可闻过沉箱之法?\"叶阳突然用契书卷起半片槐叶,叶脉在桑皮纸映出蛛网似的纹路。
他指尖的薄茧擦过林婉刚放下的药盏,盏底未干的汤药在年轮状刻痕里打了个旋,将那片被水汽泡软的槐树皮冲进暗格。
张大臣的喉结随着铜漏滴水声滚动,他藏在广袖里的左手正把玩着半枚虎符——那是昨夜从太仓令府中取来的信物。
老臣布满褐斑的眼皮突然掀起:\"老臣记得三年前修缮武阳城...\"话说到半截却被瓦当上骤起的鸦啼打断,十数只玄鸟正巧掠过新绘的河道图,羽翼掀起的风扑灭了最东侧的铜灯。
李冰忽然解开腰间错金银的算袋,上百枚骨筹叮叮当当落在夯土台面,拼出蜿蜒的洛书阵图。\"张公请看,若以九宫演算...\"他枯竹似的手指划过骨筹,几粒朱砂突然从筹孔中迸出,恰染红舆图上标注决口的位置,\"此处看似凶险,实为生门。\"
林婉的裙裾扫过满地骨筹,捧起熄灭的铜灯时,发间新换的忍冬花跌进灯油。
她俯身拾花的动作让腰封暗袋滑出半卷《齐民要术》,泛黄的绢帛擦过王村长沾着泥点的草履。
老农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他认得那书卷边缘的批注字迹,分明与去年在稷下学宫见过的农家大贤同出一脉。
\"老朽愿带儿郎们试试太子的新水车。\"王村长攥着头巾的手忽然松开,粗粝的掌心按在木斗边缘。
黍粒受震跃起又落下,竟在斗底摆出个规整的\"禾\"字。
两个抬斗的村民对视一眼,他们背上昨夜才烫的黍苗图腾,此刻正隔着麻衣渗出淡淡的药香。
孙工匠突然摘下鹿皮护腕,露出小臂上蜈蚣似的伤疤:\"二十年前修邗沟...\"他布满裂痕的指尖抚过李冰的榫卯模型,在某个隐蔽凹槽处重重按下。
七层木架应声翻转,露出内里鱼鳞状的青铜衬片,\"若是用这百炼钢做龙骨...\"
戌时的更鼓混着远山狼嚎传来时,厅中铜人灯已换了三遍灯芯。
叶阳接过林婉递来的药盏一饮而尽,舌尖尝到半片未化的槐树皮。
他借着广袖遮掩将树皮藏进暗袋,昨夜从宫墙夹层取出的那半片年轮,此刻正在袋中微微发烫。
廊下突然响起错杂的脚步声,三个小吏抬着的晷仪不慎撞上门柱。
晷针斜插入地砖缝隙的瞬间,叶阳瞥见张大臣的侍从贴着墙根溜向西偏门,那人靴底沾着的红粘土,分明是专供宗庙祭祀的骊山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