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云宗玥的内伤好了很多,肩上的伤口也开始酥麻,即将结痂。她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天玑和尚,有些担心。
“要不我们现在就把他送回去吧?他的呼吸很微弱。”
“不行。他重伤之下最忌讳移动,而且出去之后,不知道会不会遇上草原祭司。”
“什么时候才可以走。”
“再等等,”李季安一边把脉,一边回答道,“据我的估算,决战即将打响。等两边开打之后,我们就悄悄溜走,从战场边缘绕过去。他暂时不会有事,情况没有恶化,你放心。”
云宗玥点了点头。他的话还是可信的。
“你觉得哪边会赢?”
“夏唐。”
“因为你是夏唐人。”
李季安摇摇头,“战场之上,将领绝不可以自欺欺人。若是右贤王、古罗、察布三人都和左贤王合兵决战,夏唐未必能赢。但古罗攻势受阻之后乱了阵脚,小小的雪原部落南下就让他做出调兵北上的错误决定。其实,从他调兵的那天起,他就已经输了。”
“为什么?”云宗玥显然不懂军事,但她喜欢听李季安说话。
“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在战略相持阶段,无把握就最好不要轻动。他后来的一些列决策都是错误的。比如发现张玉麟部队后,最好的办法是趁着谭德北军与龙城相距甚远,立刻与右贤王孪鞮浮屠、大祭司察布合兵攻击,争取击溃或重创张玉麟;然后分兵南下,察布和孪鞮俊成联军抵抗谭德;古罗、孪鞮浮屠攻击罗飞,孪鞮俊成堵住罗飞南退路线。这样就可以争取四人合兵,胜负在四六之数。”
“张玉麟断他北归之路时他就慌作一团,急着逃回漠北,保存实力,这就是战略上的巨大失误,就是在局部战场上打几个打胜仗,也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漠南他无论如何都守不住。”
“至于留守的孪鞮俊成,大概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罢了。”
“你似乎对打仗很擅长,”云宗玥说,“你怎么不去当个将军?”
“我若是不修行,那一辈子都是小兵,最多做到李聪那样;修行之后,反不想当将军了,只想好好修行。”
“李聪是谁?”
李季安眼神黯淡,“谭德手下一小小校官。”
谭德亲自接见皇帝派来的鸿胪信使,因为他带来了皇帝口谕。为防泄密,只有口谕。若是泄密,鸿胪信使和接旨之人一并诛杀。
此外,鸿胪信使还带来了一个人,一直被关押的儿子,谭攸兴。看得出来狱中的伙食还不错,把他吃胖了一圈。
谭德道谢,亲自把信使送出辕门。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刘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看得出,有些紧张。
谭德默然良久,轻轻拍了拍谭攸兴的肩膀,让他去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等谭攸兴离开,刘姨焦急地站在谭德面前,等着他的答案。
谭德坐在椅子上,神情萧索。
“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唉。”谭德叹了口气,“质子被送回来了,还有什么意思?”
“能说明白些吗?”
“陛下这是直接告诉我,他知道我的一举一动,但要我自己先做个选择。”他苦笑道,“怎么选呢?”
刘姨的神色异样,“他是说,决战在即,他不想临阵换将。你可以选择继续进攻孪鞮俊成,但战后,你会被解除所有职权,和儿子颐养天年;你也可以选择叛出夏唐,与孪鞮俊成合兵,但他会碾碎你,将你灭族!”
“你很聪明,大概是这个意思。”谭德向后靠在椅子上,之前他从不会这样坐着,“宋泽光迟迟没有处理结果,也是佐证。要是我选择前者,宋泽光就是殉国;要是选择后者,宋泽光就是和我勾结反叛,下场和我一样。”
刘姨沉默良久,突然笑道,“我们是不是他小看这个年轻的皇帝了?”
“是啊。”谭德感叹道,“原来荆王的旧部,早就先投靠了他,才能投靠我。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提心吊胆几十年,都是在为他做嫁衣。自以为天衣无缝,岂料这大将军府早就漏成筛子了。”
“我们怎么一点都没觉察?”
“因为你笨,我也笨。”
“那你怎么选?”
谭德沉默良久,“我再想想吧。不过你不能再呆在我身边了,带上谭攸兴,去找马房的李叔,让他带你们走。不要投靠任何人。李叔那里的钱,你们几辈子也花不完。”
“那谭攸宁呢?”
“在淬剑阁,他是一个修行者,从此只有江湖,没有庙堂。”
刘姨含着泪,最后看了他一眼,走了。
谭德心里很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就这样呆坐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之后就会决战,身为一军主将,没有人敢打扰他,生怕打断他的思绪,更怕打乱他的部署。没人知道,他的脑袋是空的,思绪是乱的。他没有考虑战场布局,甚至没有想自己究竟做何种选择。
天微微亮,一丝阳光透进来,照在他的手臂上。
他将手掌伸进这一缕阳光中,仔细端详。
短短一夜,他的须发白了一半,身体佝偻,仿佛过了几十年。
“大将军,”参军甚至不敢看他苍老的样子和通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前锋回报,已经据住战场南面,以双方以三箭之遥对峙,可要升帐?”
“要。”他站起身来,“擂鼓聚将。”
“是!”参军向来不多问,转身离开。
擂鼓三通之后,军中大小偏将已到帅台点卯。
他站在帅台正中央,神色凝重。
“接陛下密谕,我要重新调整部署。敢泄露出去一个字,夷三族!”
“是!”众将齐声听令。
不到一刻钟,他已完成部署,骑上战马,快速驰往战场。
将令已出,各自执行。
天空仿佛被厚重的铅云压得极低,空气凝重,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宛如一幅墨迹未干的水墨画。
双方大军,在广袤无垠的平原上缓缓集结,犹如两股汹涌的洪流,即将在这片土地上交汇碰撞。
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将士们身披铠甲,手持兵刃,眼神中透露出决绝与坚定。
随着谭德亲至战场,夏唐边军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作为三大军神之首,镇守北境几十载,他在边军中的威望高过所有人,包括宋泽浩。
他轻夹马腹,来到军阵的最前端,望向对面。
孪鞮俊成没有出现,但对方的军容也很强大。草原缺乏巧匠,青铜和生铁的产出量极低,但这些骑兵的着甲率居然极高,不在己方之下,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逼人的寒气。
战马打了个响鼻。
谭德没有说话,抽出了腰间长剑。
众将士纷纷拔剑抽刀,清脆的声音响彻天空。
他没有说话,胡须在风中微微拂动。
身边的亲兵怒吼起来,身后的将士怒吼起来,远处的山峦仿佛在震颤。
他开始冲锋,眼神决绝。
朝阳将他的身影拉长,在湿润的地上划过。
谭德不以武力见长,在三大军神里最弱,和罗飞不同,几乎没有带头冲锋的记录。
也许这是第一次。
将士们紧紧紧紧跟随。
马蹄翻飞,泥浆四溅,大地开始震动。
草原骑兵毫不畏惧,开始对冲。
双方眨眼间撞到一处。
鲜血如泉涌般喷溅而出,染红了这片土地。随处可见残缺不全的尸体,有的被劈成两半,内脏散落一地;有的四肢断裂,仍在痛苦地抽搐。战马在混乱中践踏着尸体,发出惊恐的嘶鸣。
日落西山,战鼓渐歇。
主将谭德战死。
三千前锋亦战死。
谭德的坐骑守在他的身边,眼神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