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我妈妈方真真来说,1994年春天这等待消息的日子,却是漫长而煎熬。所有的申请材料已经全部递出,她在等待日本那边的消息。
好在,当1994年快要入夏的时候,我妈方真真终于收到了日本那边的录取通知书。随即,她第一时间向招待所提出了‘停薪留职’的申请。却不想,这件事竟然引起了招待所上下的一致震惊。
虽然接下来用不了几年,‘停薪留职’会伴着‘减员增效’、‘下岗分流’这样的词在整个东北变得耳熟能详,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前半页,提出这样的申请所能给人带来的震惊,并不亚于去年大家听说孙锦林要辞职南下的时候。
高燕霞自然知道方真真是因为什么要离开。
虽然高燕霞有点担心,现在找方真真聊,她也许会以为,自己是在以副所长高高在上的身份同她说官话。可是这么多年的姐妹,自己难道眼看着方真真放弃大好的事业单位铁饭碗,抛家舍业地跑到国外去吃苦?不行,不能不劝劝方真真!纠结再三,高燕霞还是主动找到了方真真。这个时候,她们俩这对多年的闺蜜,已经几个月没好好在一起单独聊天了。
“真要走么?”高燕霞是满脸诚恳的在询问,她也是真心实意想劝住我妈,“其实你这么年轻就已经做到客房部经理了,一切都还有可能。”
方真真只是淡淡地笑笑:“正因为一切都还有可能,我也想像晓峰那样,去国外长长见识。”即便在最好的朋友面前,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骄傲。
高燕霞蹙眉:“可是美璟还这么小,你舍得?”
方真真回答道:“怎么会舍得?可是没办法,我现在不出去,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我现在年龄也不小了。美璟的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都退休了,他们能帮王彬照顾着一点。等过几年,我和王彬再想办法。”
其实,按照我妈妈和爸爸早就商量好的计划,我们一家三口的未来有两种方向:第一种是,她先去日本读书,然后在那找工作,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把我和我爸办过去。第二种是,妈妈学成回国继续回招待所工作,那时她就是取得海外专业院校文凭的海归,在接待办应该会有比现在更好的发展。
不过以现在的视角来看,这两种规划其实都忽略了宏观经济对个体的影响。可是在那时,谁又会知道,迎接日本的是‘失去的三十年’,而迎接东北的,是更为猛烈的下岗潮呢?谁都不是先知,人只能面对眼前的事,做最好的打算。
高燕霞怅然:“我只是觉得,真真你不是非走不可。”
我妈沉吟了一会儿,才认真地对高燕霞说道:“燕霞,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以后哪怕我去日本读书了,你也依旧是我的好朋友。但是,我也有我的骄傲和固执。放心吧,在日本,我会努力让自己一切顺利的。”
高燕霞叹息,孙锦林南下深圳了,方真真要去国外读书了,似乎所有人都在往外走。自己明明当上了副所长,这是几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为什么,却并没有感觉多开心呢?
***
东北的夏天,树荫下的风却是凉丝丝的。陈闵明站在北桥钢铁厂门卫旁的树荫下,等着老邱出来。门卫的保安客气地问:“陈总,用不用我给您拿个凳子?”这与陈闵明第一次来这里时所得到的态度简直天上地下的差别。
陈闵明扯了扯系在白衬衫上的领带说:“不用了,你们邱厂长出来找我。”
邱长林出来后,陈闵明招手打了一辆车,叫司机把车开到燕东火车站前,位于解放北路的环球大酒楼。
环球大酒楼面积一千多平方米,是燕东九十年代比较大的饭店之一。这里有几位国家特一级厨师掌勺,以使用各种燕东山城特产的山珍所烹饪的“山珍宴席”最为出名。今天陈闵明要把邱长林带到的这个饭局,就是一场山珍宴。做东的人,正是一早就表示想要认识认识邱长林的崔大有。
并排坐在出租车的后座,邱长林问陈闵明:“不就去站前吃顿‘大盘子’么,我自己打车过去就行,还用你亲自来接我?”
陈闵明却说:“我是专门想在你到饭店之前,先跟你唠几句。”他现在也会在说话时冒出一点东北词汇了,没办法,东北话传染性太强。
邱长林问:“咋地?一会儿是个鸿门宴嗷?阿明,这顿饭可是你让我去的。”
陈闵明笑了笑:“看把你吓得。我就是想跟你先稍微说一下这个崔大有为啥要请你吃饭。”
邱长林说:“你说呗。”
陈闵明说:“这个崔大有是省行副行长的儿子,前几年在美国留学,也在那工作过几年。去年,他爸升职为行长了,他也就开始国内和美国两边跑,说是正弄啥收购业务。这不是咱燕东去年也开始搞落实《企业法》和《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转换经营机制条例》么,崔总就也想参与其中,搞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革。”
邱长林说:“哦,是个官二代?咋地,他盯上我们厂了?”
陈闵明说:“啥‘盯’啊,你别警惕心那么强。你们厂不是资金紧张么,上次吃饭我就跟他大致说了下情况,他说他是有兴趣往你们厂投钱的,叫啥来着,哦对,‘注资’。我感觉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一会儿你先边吃饭边听听他什么想法呗。崔总从美国回来的,他的很多视野可能比我们更超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