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两只眼睛弹动片刻后,像蟑螂一样快速游走起来。眼球转动着,泛白的瞳孔不断转动,似乎是在车厢中寻找目标。
“是哨子!”刘易斯小声喊了一声,迅速挪动步伐移到了眼球视野的盲区。
哨子,是密教信徒间的黑话,泛指敌人的侦察兵或前锋。
刘易斯个子比较矮,躲过了眼球的巡查,但马卫家似乎没有要躲的意思,他站在原地,用枪管对着那一双眼球。
“没必要躲,我听说它们视力很差。”马卫家说。
眼球扭转着,很快锁定了站在窗口旁的马卫家,它们先是定在了原地,很快又抖动起来,连接在眼球后端的肌腱也晃了起来。
显然,这对眼睛的视力并不差,它紧盯着马卫家的脸,青白色的瞳孔里不知透露着何种情感。
“好吧,看来也没差到看不见东西的程度。”马卫家苦笑道。
说罢,马卫家轻点扳机。
一束光在昏暗的棚屋内闪烁,短暂地照亮了倒在菌丝中的蘑菇人。
没有枪响、悄无声息,两粒眼球当即爆开,在车厢地板上留下了红白相间的污渍。
残面的信徒都会用枪,但只有门徒才能用炁为枪消音,马卫家开枪时毫无声响,其实力可见一斑。
眼球爆炸后,连接眼球的肌腱开始疯狂扭动,哆嗦着缩回了车厢外。
与此同时,车窗外传来了类似猿猴啼叫的声音,叫声凄惨,一阵急促而粘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刘易斯朝马卫家递了个眼色,后者只是笑着耸了耸肩。
“无论如何,那只是眼睛,并不耳朵,听不到我们说话,有啥话你就直接说。”马卫家笑道。
“你这两枪会激怒它们。”
“不不不,哈哈,不。”马卫家依然轻松地笑着,“你搞错了。”
“我搞错了?”刘易斯不解。
马卫家抬起左手中的冲锋枪,摇了摇枪口,刚上车时,他连枪都提不动,现在他居然能单手挥舞冲锋枪,足见他先前羸弱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你确实搞错了,我只开了一枪。”
刘易斯不敢置信,她用自己的润发射了一枚曳光弹,照亮了原本昏暗的车厢,看向地板,地上果真只有一个弹孔。
“哇!好厉害!大哥哥,这是什么枪法?”刘易斯花痴的毛病又犯了。
“现在不是聊这个的时候,我们去外边吧,这儿太窄,施展不开。”马卫家用枪指了指出口。
刘易斯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迅速钻出了车厢。
从地狱巴士身上跳下后,马卫家光着脚踏上了地表,二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孢子烟雾,走到了巴士侧面。
马卫家左手拎着枪,右手平举在额头上,朝着渐渐消散的孢子雾气望了望,发出了一声感叹:
“看来我想错了,我们应该待在车厢里的。”
“什么意思?”刘易斯忙问。
“喏,你自己看吧。”
马卫家伸出右手食指,直指向远处的烟雾。
天光太暗了,刘易斯没法看透那层孢子,于是她举起右手,发出了一枚曳光弹,但曳光弹也不足以照亮烟雾。
马卫家猜到了她的目的,于是念了一段咒:
“白炽开我眼,散尽五洲烟。”
借着咒语,马卫家朝远处的烟雾开了三枪,巨大的白炽火光从枪口喷出,强光闪烁,炁顺着平原游走。
刘易斯惊讶极了,她这才意识到,马卫家的实力不但在她之上,甚至是她望尘莫及的级别。
“大哥,你究竟何许人也?这可不是一般法术,你连灵药都没喝,就能发出这种级别的咒术?”
“嘘,别说话。”马卫家将右手食指压在了刘易斯面前一寸的位置,示意她噤声。
马卫家发出的白色弹道以优美的曲线滑向了雾气,当它触摸到那可燃的孢子烟雾时,有如一颗种子触摸到了肥沃的土壤,首先它发芽,然后它生根,火焰一边蔓延,一边落向了平原的地面,照亮了烟雾内部。
烟雾中是乌泱泱一片阴影,阴影蜂拥在平原表面,由于隔着烟雾,只能看清大致轮廓。
马卫家射出的子弹是炁构成的,只能存在片刻,没有杀伤力,火光只亮了一刹那便暗淡了下去。
无论烟雾中的阴影是什么,它们似乎被火光激怒了,烟雾中响起了呆板的鼓点,一种“啪叽啪叽”的脚步声开始逼近,刘易斯没了先前的从容,她举起右手,朝着烟雾胡乱开了几枪,但什么东西都没打中。
烟雾朦胧之中,怪物渐渐逼近了。
“我们怎么办!”
刘易斯扭头看向身旁,但马卫家早已扯呼。
远处,马卫家已经跑出了五十米,他头也不回地喊道:“当然是润(run)啊!”
刘易斯回头看了看,愣在了原地,口罩下方,她的半张脸在笑,另外半张脸抽搐着,花痴幻想当时就破灭了,刘易斯缓缓说出了一个优美的申国字:
“艹。”
马卫家可以跑,刘易斯却跑不掉,原因很简单:她穿着鞋。
刘易斯也想拔腿就跑,但她脚上的胶底帆布鞋被数只黏糊糊的小手紧紧抓住了,动弹不得。马卫家脚上抹着滑溜溜的药剂,因此没被抓住。
小手从平原地表之下伸出,由于穿着鞋,过分紧张的刘易斯没有注意到。
现在,她注意到了。
刘易斯看向脚底,十几双透明的胶质小手粘住了她的鞋子。
“这是……软糖吗?”
没错,粘住鞋子的小手正是某种明胶软糖,软糖上沾着土、沙砾和霉菌,看上去十分恶心。
刘易斯尖叫起来,试图用蛮力挣脱,没想到居然奏效了,她不但挣脱了束缚,甚至将地表下的怪物一同拽了出来。
五颜六色的小熊软糖被刘易斯拽出了地面,每一只都只有她小腿那么高。
刘易斯第一眼看去,还觉得这些脏兮兮的软糖有些可爱,可当小熊软糖们抬起头时,刘易斯立刻尖叫起来。
小熊软糖的身体只是肮脏而已,但它们的头部发生了恐怖异变:软糖长出了人类的五官,但也仅仅是五官,没有五官之外的零件。
由于没有嘴唇和眼皮,小熊软糖的牙龈和眼球都暴露在外,它们眼球凸出,还有几只更惨,眼球甚至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小熊软糖们呼吸急促,叫唤着同一句话:
“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
“走开!”刘易斯一边甩着脚,一边大叫着,她举起右手开了几枪,但都打空了。
听见枪声,几只小熊软糖松开了手,缩回了地面下方,但还有几只不依不饶地抱着她,甚至得寸进尺地朝她身上爬去,黏糊糊的小手伸向她的面部。
“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
小熊软糖们叫唤着,声音破碎而失真。
鸡皮疙瘩沿着刘易斯的脖颈向上蔓延,她打算念咒保护自己,但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时,几只小熊软糖就用手脚堵住了她的嘴。万幸刘易斯戴着口罩,软糖小手没有直接伸进她嘴里。
地面下方源源不断地有软糖怪物钻出,接连抓住了刘易斯的脚、小腿乃至腰部,似乎想要把她拽进地面以下,刘易斯试图挣脱,她朝着地面开了几枪,由于气息紊乱,她的子弹没有起效。
“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小熊软糖们被枪声刺激到了,它们的叫嚷声变得更加响亮。
刘易斯难以维持平衡,她突然想起自己喝了“硫磺水”灵药,赶紧将双手对准头顶,用炁释放酸液。
两束透明的酸液从刘易斯的食指中喷出,转瞬便化成了酸雾,酸雾缓缓落下,包围了刘易斯。
小熊软糖们被酸雾打湿了,它们先是一愣,发觉无事发生,又开始念叨起来:
“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吃我……”
刘易斯慌了,她以为硫磺水没有生效,绝望地蹬着双脚。
突然,一只小熊软糖率先张开了沾满血污的牙口,咬向了刘易斯的腰部。
直到这一刻,刘易斯才醒悟过来,原来小熊软糖们喊着的并非“吃我”,而是“我吃”。
刘易斯是残面信徒,不知何为疼痛,但她能感觉到一张长着尖牙的嘴在吃她。刘易斯条件反射般全力抖动身体,试图甩掉身上的小熊软糖,但却用力过猛,一瞬间失去了平衡,仰面倒在了地上。
软糖小熊们张开满是污秽的牙口,朝她扑了上来,撕咬着她的身体,刘易斯慌了,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字:
“要死。”
长着人类牙齿的小熊软糖们打算将刘易斯分食,就在这时,一颗红色小熊软糖突然捧着脸尖叫起来,其余软糖赶忙转头看向它,只看见尖叫的软糖正在缓缓融化。
尖叫着的红色小熊软糖像燃烧的蜡烛一样融化了,它的软糖躯体流淌到了地面上,眼窝融化了,眼球掉在了地上,然后是一颗又一颗的牙齿,最后,它化作了一滩糖水。
小熊软糖们沉默了,彼此对视了一眼,然后都尖叫了起来,方才被刘易斯喷上酸雾的小熊软糖纷纷开始融化,侥幸躲过一劫的,也被这种景象吓得缩回了地下,逃之夭夭了。
刘易斯终于解脱了,她慌忙爬起身来,黏糊糊的糖水从她身上流下,搞得她很不舒服。
但眼下不是在乎这些的时候,孢子烟雾中,呆板的鼓点声越来越近了,迷雾中影影绰绰,小熊软糖的大军正在接近。
刘易斯很清楚,虽然硫磺水能溶解软糖,但她的炁未必足够,倘若耗尽了炁,再被小熊软糖抓住,那就必死无疑了。
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拔腿逃跑,刘易斯转头看向地狱巴士,突然想起召潮司和孙必振还在棚屋里。
“不好!我得先警告他们!”刘易斯这么想着,朝几乎散架的棚屋跑去。
刘易斯冲向棚屋的同时,一阵细若游蚊的念咒声突然传来。
专注于奔跑的刘易斯没能听清那是什么咒,兴许是残面的驱厄咒,也可能是什么释放爆炸的咒语。
总之,咒语落下后,刘易斯身后传来巨响,一层巨大的气浪袭来,刘易斯身后残余的几名追兵禁不住气浪的翻卷,被掀翻卷走,烟雾也被驱散了,露出了藏在烟雾中的软糖军队。
献出身形的小熊软糖们顿时乱作一团,在一阵窃窃私语般的交谈声后,它们迅速消失在了平原之上。正如马卫家所言,这群来自地底的软糖怪物不会光明正大地打架,一旦失去藏身的烟幕,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遁逃。
气浪不但赶走了小熊软糖,也把刘易斯掀翻在地,身上的糖浆沾满了灰尘,狼狈至极,她一脸懵逼的爬起身,愣在原地。
小熊软糖的鼓点早已停止,刘易斯回过头举目四望,平原上只剩下了飞舞的菌丝和灰尘。
这时,马卫家笑嘻嘻地朝刘易斯走了过来。
“兄弟,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说的‘润’指的是用润战斗,不是让你‘润’。”
刘易斯满脸通红,她抖了抖沾满脏东西的衣服,哭笑不得,只能岔开话题,无奈地问道:
“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咒?怎么有这样大的威力?”
“什么咒不咒的?那不过是老天爷放的响屁。”
马卫家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单手拎枪的样子如此轻松,甚至令人怀疑他手上那把m1928半自动汤普森冲锋枪只不过是一个塑料玩具。
但刘易斯很清楚,那是一把真正的冲锋枪,至少有五公斤重,普通人根本没法长时间单手握持。
考虑到这些,刘易斯根本不敢质疑马卫家,她甚至怀疑马卫家是否真有看上去那么年轻。要知道,马卫家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取一件画皮,而画皮正是一种易容术,只要穿上画皮,八十岁的老人也能伪装成十八岁的小伙,畸形的怪物也可以伪装成人形。
“唉,不提这个了,我想知道您脚底抹的东西是什么,能否分我一点?我可不想再被这些鬼东西缠上了。”刘易斯心有余悸地说。
“抱歉,独此一份,没有多余的。”马卫家摇了摇头。
两人扭头看向远处,一望无际的疱疹平原上没有任何标志物,地狱巴士多半是死了,没了载具,他们需要另谋他法离开这里。
刘易斯摸着腰上的齿痕,抱怨道,“我被咬了一口,所幸没有出血,但愿不要因为这个感染什么疾病。”
“放心吧,残面庇护着我们。”马卫家安慰道。
“唉……这帮小熊软糖何苦找我们的茬?真是胡闹。”
马卫家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哪里知道?走吧,去看看那个巴士还有没有救,我们得想法子离开这里。”
两人慢步走到了地狱巴士旁边,刘易斯蹲了下来,打量起检票员的尸体。
“依你看?”刘易斯问。
“我看是死了。”
“你指的是检票员还是巴士?”
马卫家拿脚拨了拨地上已然熄灭的中华烟,耸肩道,“都是。”
“我现在在想……”
“想搜刮一下?你搜吧,反正他死了,用不上了。”
“不,我在想,我们有没有义务埋他?不过你说的对,反正他死了,我们搜一下吧。”
说着,刘易斯在售票员的裤子口袋里翻找了片刻,可惜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刘易斯擦了擦手,站了起来,“马老师曾说,管杀要管埋,我们给他埋了吧。”
“是你杀的吗?”马卫家问。
“不是。”
“那为何要你来埋?”
刘易斯想了想,觉得也对。
“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说罢,二人转身走向车厢。
车厢内部依旧灰暗,马卫家走进车厢时,召潮司像蛇一样缠在孙必振身上,用手肘怼了怼孙必振。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孙必振小声问道。
“一点小麻烦,我们已经解决了。”后进门的刘易斯说。
“你确定?”召潮司追问。
“不确定,但大概没问题了。”刘易斯侧目看向马卫家。
孙必振没有看懂刘易斯的暗示,但召潮司心领神会,她开口问马卫家道:“你想埋在哪里?”
“埋?”马卫家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又豁然开朗道,“哦,你们是说那个检票员,是吧?不用麻烦了,又不是我们杀掉的,就留在这里吧。”
“不是,我说的是你,你想被葬在哪里?”召潮司冒着蓝光的眼睛杀气四溢。
马卫家和刘易斯同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诶,诶,大可不必,大可不必。”马卫家安抚道。
“他不是敌人,你不要这么草木皆兵的。”刘易斯也附和道。
见他们意见一致,召潮司质疑道:“你来之前,一切都好好的,但你一到,我们就遭受了袭击,你怎么解释这点?”
马卫家耸肩说道,“朋友,这用得着解释吗?”
“怎么说?”刘易斯追问,其实她也放心不下。
“我是说,如果我想伤害你们,我早就那么做了,对吧?我没必要现身,更没必要和你们聊天。拜托!我们兄弟会的教义,‘人尽可杀’,你们应该知道吧?”
说着,马卫家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比出“枪”的手势,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答案倒是非常令人满意,刘易斯和召潮司都点了点头。
兄弟会的教义是四个字:人尽可杀。这里的“人”泛指宇宙间一切生命。